學達書庫 > 李佩甫 > 送你一朵苦楝花 >  上一頁    下一頁
十三


  他再次沖上去按門鈴,敦促「陽光」再次出現,一次又一次地出現……以此來光照他靈魂的黑暗。

  沒有「陽光」他是無法生活的。他在暗夜裡追尋「陽光」,與「陽光」對話。對話就是他的光明。而每一次對話後他的靈魂便沉人更深的黑暗之中,也就越加地渴求「陽光」。他不能自救,只有「陽光」才能救他。於是他追憶「陽光」的每一個細小動作,追憶「陽光」的每一次閃爍,妄圖在「陽光」的照耀下通體燃燒。

  當白日來臨,他又還原成一個地地道道的面具人,還原成一個在鋼筋水泥的夾縫裡求生存的謹小慎微的符號。依舊是緊閉心的大門,以微笑對人。而心的深處卻焦的地等待著下一個黑暗的來臨,他將又一次地在黑暗中觸摸「陽光」……

  他知道他褻讀了「陽光」,褻濱了那神聖的不可替代的精神偶像。可他無法控制自己。他的有罪的「手」每一次觸摸「陽光」時都帶有極大的不安。他厭惡自己,卻又無法擺脫。他是「空氣戀愛法」的得益者又是受害者,精神的痛苦和精神的歡愉同時折磨著他。他欺騙了婚床又欺騙了「陽光」,他在分裂中無力地掙扎著,他知道他總有一天要失常的。

  這一天終於來到了。

  在一天夜裡,他喝醉酒之後,竟然走到另一棟樓裡去了。那是一個陌生的樓道,他在陌生的樓道裡大搖大擺,神情昂奮地走著,無忌憚地敲響了整個樓道的屋門。他站在一個又一個門前高喊:我愛呀!我愛……」在夜深人靜的時候,這喊聲是很〓人的。可他不和道,他不知道他自己在於什麼。幾個穿著褲頭的男人從屋門裡竄出來,大罵著把他拉出去揍了一頓!可他還在聲嘶力竭地高喊:

  「我愛呀!……」

  這種失迷已經達到了不可救藥的地步。從此,他每天晚上都出去夜遊,每天晚上都闖進一座新的陌生的樓房,在黑暗的樓道裡高聲喧嘩……他曾三次被派出所的民警扣留,可查問之後又把他放了。單位領導替他說了很多好話。因為他白日裡是很老實的,老實像小綿羊一樣。他是「第三梯隊」,又是重點培養對象,沒有人敢懷疑他。他的面具是鐵做的,他每日裡戴著這鐵制面具去上班,換來了一身「清白」。但他的偽裝還是被揭穿了,他白天是人,夜裡就成了鬼,四處遊蕩的鬼……

  他毀了,毀就毀在沒有當面說出那句話。當他遇見「陽光」的時沒有說出那句藏在心底裡的話,就造成了精神上的長久淤積。那淤積逼迫著心的波濤,終於沖決了堤岸。當他因多年的偽裝被揭穿,痛心疾首地跪在個個個領導面前懺侮時,當他淚流滿面地檢查自己時,卻進行著更加虛偽的掩飾。他說他不知道他究竟幹了什麼,當時什麼也不知道。可他是知道的,在心的深處,他是知道的。他什麼都知道。他的淚水從虛構的篩子上漏下來,一滴滴灑落在領導的腳下,表演了一幕幕真誠的荒誕。他聽到了淚滴的聲音,那聲音響在靈魂之上,他的靈魂為此而放聲大笑,笑得前仰後合!

  這淤積還來自生活的假模假式,來自沒有真誠的符號化的行走,來自鐵制面具的沉重,來自對人的世界的恐懼。一切都程序化了,人變得越來越小,越來越萎縮。萎縮使人無法承受假的附累,於是導致了真的變形:

  一個意淫者。

  這是虛偽造就出來的,是卑劣造就出來的。精神犯罪是不負法律責任的,卻永遠得不到心靈的安寧。由分裂造成的兩個我在一天天地戰鬥著。白天的我服從於秩序;夜晚的我恢復本原,脫殼而出,去按那「陽光」的門鈴……

  小妹,可悲的是,這一切仍是在夜的婚床上進行的。是在純思維中進行的,是虛妄的。

  他在想像中看見自己夜遊;在想像中看見自己走進一個個陌生的樓道;在想像中看見自己喊出了那麼一句話;在想像中挨了一頓揍;在想像中看見自己被派出所的民警拘留;又在想像中看見自己在上級面前哭泣……他在黑暗中睜大眼睛目睹著正在進行的一切。

  你一定認為這很窩囊,他也知道這很窩囊。但人生怎能沒有節制呢?沒有節制整個世界就會一片混亂,就會出現野蠻和屠殺,就會屍陳遍野血流成河。沒有節制就沒有安全感。節制產生了虛偽和壓抑,同時也帶來了和平和安寧。節制是人類社會的平衡木,它困住了單個的人卻解放了整體意義上的人。它消滅了絕對的發展卻保護了相對的穩定,沒有節制就沒有了人與動物的差別。從這個意義上講,人是需要虛偽和掩飾的。人的本性的大暴露,結果會是什麼呢?

  也許,他是太清楚了。清楚本身就是一種錯誤,兩難的錯誤,無所適從的錯誤。

  不過,他的確聞到了「陽光」的氣味,那氣味摻雜著苦楝花的清香,整個房間裡都充滿了苦楝花的清香。他沉醉在苦梯花的清香裡去進行一次又一次的「精神夜遊」……

  他常在夜深人靜的時候悄悄地去品味那段話:

  「哥,是她嗎?」

  「是她。」

  「二十多年了,你還能認出她?」

  「……嗯。」

  「你去見見她,去呀!」

  「……不好。」

  「你得去。那麼多年了,你就不能見見她嗎?」

  「不好」


學達書庫(xuges.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