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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六


  漸漸有些分曉了。村街裡傳來一聲聲狗的慘叫。那狼狗在樓院裡關得太久了,一放出來就十分殘暴。再加上狼狗個大,腿長,躥起來一下子就把家狗砸翻了,砸翻後撲上去就是極狠的一口!群狗一齊撲上來的時候,那狼狗就轉著圈兒咬,跑起來一甩就把腿短的家狗甩到路邊上去了。一隻家狗被咬倒了,又有一群撲上來……

  ……待到那鄉下娃子在倉庫院裡站穩腳跟的時候,他開始把主攻目標放到倉庫主任身上。有一陣子,他幾乎成了倉庫主任老婆的僕人。倉庫主任老婆年輕,主任是個怕老婆的貨。那女人叫他辦事的時候,聲音嬌滴滴的,很有股浪勁兒。那會兒,他真想把倉庫主任的老婆幹了,他覺得他能幹成。可他還是忍住了,忍住沒動那騷貨。他倒反過來給倉庫主任出主意,教他治女人的辦法。那時候他沒睡過女人,可他知道人是什麼東西,他教給他的是對付人的辦法(當然包括女人)。倉庫主任果然把女人治服帖了。開始是他巴結倉庫主任,給他送禮,請他喝酒,給他家無休無止地幹活。後來,是倉庫主任不斷地來找他了。不管什麼事都找他拿主意。倉庫主任離不了他了……

  ……有幾隻家狗被咬翻在地,「嗚嗚」地叫著爬不起來了。有幾隻夾著尾巴竄了。可還有四隻家狗跟狼狗對峙著,狗眼裡泛著熒熒的綠火。這時,有一隻黑狗「汪汪」地叫起來。這只黑狗一直在路邊的黑影裡臥著,狗咬起來的時候,它動都沒動,只豎著兩隻耳朵注視著動靜。可它突然就叫起來,聽到叫聲逃竄的狗群又撲了回來,一點一點地向狼狗逼進。倏爾又是兩聲淒厲的慘叫,撲在前邊的兩隻家狗被咬倒了,可狗們並沒有後退,還是一群一群地往前撲。倏爾,那狼狗的尾巴被一隻灰狗咬住了,它猛地轉回頭來咬住了灰狗的脖子。就在灰狗被咬倒在地的一刹那間,領頭的那只一直未動的黑狗像箭一般地從後邊躥了過來,撲上去狠狠地咬住了狼狗的後腿!狼狗慘叫著松了口,再回頭撲那黑狗,兩隻狗死死地咬成一團!群狗在兩隻死咬著的狗跟前轉來轉去,急得嗷嗷叫,卻插不上嘴。只見兩隻狗極快地翻動著身子,一時你壓著它,一時它壓著你,在村街裡的雪地上滾來滾去,誰也不鬆口。終還是狼狗個大,它咬著把黑狗拖來拖去,卻怎麼也甩不掉。眼看那黑狗沒有力氣了,可它還是死咬著狼狗的後腿,一直不鬆口。群狗終於瞅機會撲了上來,咬住了狼狗的前胯,狼狗痛得嗷嗷著跳起來沖出了家狗圍的圈子,接著是骨頭的斷裂聲!村街裡飄出了濃烈的狗的血腥味,黑狗發出了悲淒的叫喊,它的前腿被咬斷了……

  ……一年之後,那鄉下娃子不是那麼恭順了。他不甘心僅做一個縣城倉庫裡的長期合同工,他的野心隨著社會形勢的變化漸漸大了。那時他手裡還沒有積攢一分錢,每月的工資大部分用來巴結有權力讓他滾蛋的倉庫主任了。待他穩住了那倉庫主任之後就不再這樣了,而是每日裡在花花綠綠的市場上轉悠,和那些做生意的各樣小販聊天噴閒話。他常常勒緊肚子一天不吃飯,但兜裡總是裝著一盒最昂貴的高級香煙。他一支支地把那些香煙撒出去,敬給做生意的小販或是從大城市來的採購員們,似乎也不圖什麼,只是聊聊天,聽他們說些南來北往的事情。不久,整個市場上的小販都和他熟了,見了面也親親熱熱地打招呼,告訴他些市場上行情……他突然就變浪蕩了,倉庫院也掃得不是那麼勤了,有人想找他幹點小活兒,又常常找不到他。這樣,倉庫院裡就有人說閒話了,慫恿倉庫主任把他攆走。然而,就在倉庫主任也看不下去的時候,他竟然悠悠躂躂地到倉庫主任家去了。這一次他去倉庫主任家沒帶禮物(從前去主任家總是要帶點什麼的),他一進門就見主任的臉黑著,連座都沒讓,張嘴就說:「你這一段怎麼搞的?不像話!」那鄉下娃子笑著說:「主任,咱倆還是外人麼,我給你辦事去了。年內準備給你弄一台彩電,一台冰箱,不知你願不願要?」主任兩口子眼都亮了,接著主任又苦愁著臉說:「沒錢哪,一月就這一點工資……」那鄉下娃子說:「錢的事你不用發愁,有我呢。只要你願意,兩年內我還能給你弄個轎車坐坐。」「你,你咋弄?」主任很吃驚地問。主任老婆「啪」地打了主任一巴掌:「你管他咋弄哩?你叫他弄唄。」那鄉下娃子接下去淡淡地說:「政策允許,我想辦個塗料廠。」主任愣了,結結巴巴地說:「那那那資金呢?」那鄉下娃子很有把握地說:「資金我想辦法。」主任有點懷疑了,世上哪有這麼輕鬆的事兒?會平白送彩電、冰箱麼?!他又問:「那你叫我給你幹點啥事?」那鄉下娃子竟然輕飄飄地說:「沒啥事,只要你同意就行。」那鄉下娃子知道不僅僅是要他同意,倉庫這塊地盤是他起步的開始,是最重要的依託,沒有這塊地方,他是什麼都幹不成的。「這麼簡單麼?」主任還是有點不信。那鄉下娃子一口咬定:「只要你同意,絕沒問題。」此後,當省物資站的站長來縣倉庫檢查工作的時候,那鄉下娃子又向第二步邁進了。他通過倉庫主任的引薦,與省物資站站長見了面。他一見面就對站長說:「站長,我有二十萬資金,想跟咱縣倉庫聯合辦個塗料廠,希望上級領導能支持。」站長說:「好哇,很好哇。改革嘛,要我支持什麼,我那裡可都是國家調撥物資,是誰也不敢動的。」那鄉下娃子還是那句話:「什麼也不要,只要你同意就行。廠辦成之後,每年按時給站裡交管理費……」當然,這僅是見了見面。搭上線之後,那鄉下娃子專門去省城給站長送了一次禮,禮物是豐厚的,那鄉下娃子為這一趟借了三百元錢……第三步就是北京了……那鄉下娃子到了這時候,腰裡還沒有一分錢。但他有的是毅力和智慧。他又通過倉庫主任老婆的引薦,找到了縣銀行的行長(據說行長跟倉庫主任的老婆有一腿,這很有可能)。再說,倉庫主任的老婆已經被彩電、冰箱的美夢迷住了,不管讓她幹什麼都很積極。他氣氣派派地對行長說:「部裡要在咱縣辦個塗料廠,這種商品銷路很好。廠是集資辦的,一時資金周轉不開。你要是能批些貸款的話,我可以給你安排五個工人。」這一說正中下懷,行長的女兒考了三年都沒考上大學,正在家待業呢。再說又是「中央」辦的廠,更要大力支持了。於是,行長很爽快地一口答應:「行,你要多少呢?給你無息貸款。」一條五彩的路就這樣鋪開了。往下,工商局、稅務局、公安局、法院……一環環一節節全被他打通了。他是帶著極端仇視的心理與人交戰的,在與人與權廝殺時他不惜用一切手段。他的狠勁,讓城裡人都吃驚了。後來,當他聽人說:一個鄉下的十六歲的姑娘竟然會把一個大城市名牌大學的二十六歲的女研究生拐賣了!他就暗暗地咬著牙說:「別小看鄉下人,別小看!鄉下人總有一天要吃掉城市!」……

  ……這是個極其悲壯的場面。在領頭的黑狗慘叫著倒地之後,群狗瘋狂地撲了上去,它們團團地將那黑狗圍住,「嗚嗚」地悲鳴著去舔那黑狗。爾後,群狗又齊刷刷地勾過頭來,在臥倒的黑狗跟前圍成了一個半圓形的圈,惡狠狠地怒視著狼狗。狼狗一竄一竄地狂叫著,然而卻沒有一隻家狗退縮。它們緊緊地護衛在黑狗的周圍,一隻只高昂著頭,愴然而又悲憤地叫著。

  那只斷了腿的黑狗又淒涼地叫了兩聲,它掙扎著試圖想站起來,可它站不起來了,雪地上一片紅浸浸的血跡。然而,它的頭還是昂著的,一直昂著。群狗也都在它身邊臥下來了,一隻只相互靠攏,狗眼裡射出一束束讓人恐怖的火苗!

  狼狗似乎被群狗的氣勢嚇住了。它再沒敢往前撲,渾身血淋淋地站在那兒。它那兩隻直朔朔的耳朵有一隻已經被群狗撕爛了,半彎地耷拉著。一條後腿也被咬得血污汙的,一滴滴往下淌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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