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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五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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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書印往前又逼進一步,說:「娃子,人得罪不完,也相與不完。村裡是不會有人給你講這些的,你就是出錢也不會有人說。實話告訴你,也沒人敢說!也許有一兩個出外的人給你說了這些閒話,那也不足為奇。娃子,你把這些都告訴老叔,是想叫老叔懷疑一村人,一家一家地猜,想法報復人家,那樣,老叔就與一村人為敵了。娃子,你太精,老叔不會上你的當。」 楊如意像是穩操勝券似地笑了笑說:「老叔,你又錯了。我剛才已經說了,我只想讓你知道,整治一個人是很容易的。你別怕,再往下聽吧。」 說著,楊如意抬頭看了看楊書印,竟然重又翻開了那個小本本,出人意外地念道: 「一九六五年冬天,本村楊二柱家積十年心血蓋了三間坐地小瓦房。楊二柱家三代單傳,苦勁巴力地蓋這麼一座小瓦房,就是為了能給楊二柱娶一房媳婦。媳婦已經說下了,可對方相不中他家的房子。所以祖孫三代不吃不喝硬撐著蓋起了這座小瓦房。因為家裡太窮,請來蓋房的匠人沒招待好,再加上下連陰雨,房子蓋起的當天就四角落地,塌了!房一塌,祖孫三代抱頭大哭!十年積攢的心血不說,媳婦眼看也娶不過來了。二柱爺當時眼一閉,就把上吊繩扔梁上了……那時你一句話救了三代人!你披著破大氅往坍房跟前一站,說:『哭啥?房坍了再蓋麼。隊裡給你蓋!扁擔楊幾千口人還能看著你不管?我下午就派人來,一口水不喝你哩,房重給你蓋;媳婦也得娶,放心好了,有我楊書印在……』當下,二柱爺就跪下給你磕頭了……」 楊書印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一下子墜到雲天霧海裡去了。他猜不透這娃子了,再也猜不透了。他聽迷糊了,他縱有一萬個心眼也弄不明白這鬼精鬼精的娃子究竟想幹什麼。與此同時,他忽然覺得他被人攥住了,緊緊地攥在手心裡了,只要那只無形的大手稍微一用力,他的脊樑骨就斷了…… 「一九六一年,吃大食堂時,你對上隱瞞了產量,少上交公糧十萬斤。當時你白天指揮人把好好的紅薯地犁了;夜裡卻又組織人去犁過的地裡扒紅薯,私下宣佈說誰扒誰要。於是,一夜之間,幾十畝紅薯全被刨光了。這是你辦下的又一件好事。當時家家斷糧,正是吃草根樹皮的時候,二十畝紅薯救了全村人。過了年景,村村都有人餓死,只有咱扁擔楊沒有餓死一口人……」 「娃子……」楊書印聽到這裡,聲音乾澀地叫了一聲,此刻,他腦海裡簡直成了一片亂麻,實不曉得如何才好。 楊如意又像貓捕鼠似地看了看楊書印,接著再往下念: 「一九六九年,村裡光棍漢楊發子與鄰村閨女偷偷地好上了。那閨女懷孕後,鄰村人揚言抓住楊發子要割了他的『陽物』!當時是你(收禮沒收禮是另外一回事)私開證明,讓他們雙雙逃竄新疆…… 「一九七九年,村西口楊黑子家的閨女得了急病,立刻就有生命危險,可家裡連一分錢都沒有。楊黑子求告無門,正想把閨女抱出去扔掉,那會兒是你在村口攔住了他,出手給了他一百塊,讓他抱閨女趕緊到縣上去看病,緊趕慢趕把這閨女的命救活了…… 「一九八○年,你先後數次為家裡窮的中學生掏學費,供養他們上學…… 「一九八一年你……」 楊如意一口念完了小本本上寫的「材料」,然後身子往後一仰,很平靜地望著楊書印說:「老叔,怎麼樣,總還算公平吧?」 楊書印心情異常複雜,他打心眼裡佩服這娃子無所不用其極的毒辣,卻又有一種被年輕人耍了的感覺。他歎了口氣,連聲說:「好大的氣派呀!娃子,你好大的氣派!……」 是的,一個年輕娃子能做出這種事來,氣派也的確是夠大了。這不是一般的小算計,這是大算計,只有在人海裡滾出來的人才會有這樣高超的算計。他給予人的已經不是紮一下、咬一下的感覺了,他是給一個年齡幾乎比他大一倍的老人紮了一個籠子!他是在明明白白地告訴楊書印,我看透你了!你身上的每一條血脈每一條經絡我都摸得清清楚楚的,你腦海裡的每一個念頭每一條神經我都看得清清楚楚的。我啥時都可以把你攥在手裡,只要我想…… 楊如意默默地看著楊書印,楊書印也默默地望著他,兩人都不說一句話,可互相間的心情又是可想而知的。 過了片刻,楊如意笑了笑,說:「老叔,摸透一個人是很不容易的,我花了些工夫,盡力想做得公平些,我對人一向都是公平的。你做過惡事,也做過善事。前邊提到的那一款款罪孽,說起來殺頭都是不冤枉的。可後邊提到的一樁樁好事,又足可以當全國的模範。沒人相信做好事的人同時也幹著惡事,也沒人相信幹惡事的人會幹好事,可這一件件好事歹事都是你幹下的。老叔,這就是你。」 楊書印一向心勁是很強的,可這一次卻弱下來了,他的頭「嗡嗡」地響著,啞著乾澀的嗓子問: 「娃子,你想幹啥,你究竟想幹啥?!」 楊如意站了起來,他望著楊書印一字一頓地說: 「老叔,我只想告訴你,要想整治一個人是很容易的。就這話。」 楊書印終於還是笑了,那笑容是硬撐出來的,他很勉強地說:「娃子,我是老了。」 半夜裡,狗又咬起來了。 聽見狗叫,楊如意披著衣服從二樓的房間裡走了出來。天很冷,夜風像刀子一樣割人。楊如意站在走廊上,拉亮燈,探身朝外看去。下雪了,風絞雪,村街裡一片白茫茫。倏爾,他看見門口的雪地上臥著十幾條狗!狗們在門口「汪汪」地叫著,一雙雙狗眼像鬼火一樣地來回遊動。門裡拴的那條狼狗淒厲孤獨地叫著,把拴著的鐵鍊子拽得「嘩啦嘩啦」響。楊如意站在樓上默默地看了一會兒,然後一步一步地走下樓來。那狼狗聽見人聲便「嗷嗷」叫著撲過來了,兩隻熬急了的狗眼像紅燈一樣亮著,很殘。楊如意走過去,一聲不吭地解開了拴狗的鏈子,朝躁動不安的狼狗身上拍了一下,便「忽拉」一下拉開了大門:「去!」 那狼狗嚎叫著像箭一樣地竄出去了。門外的群狗立刻圍了上去。緊接著,村街裡傳來了旋風一般的蹄聲、叫聲、廝咬聲……這是一場家狗與狼狗的殊死搏鬥,是群狗與獨狗的廝殺。雙方都熬急了,自然把百倍的仇恨全使在嘴巴上,那廝咬聲血淋淋的!聽來十分的淒厲殘暴…… 楊如意點上一支煙,默默地吸著。目光盯視著群狗的惡戰…… 漸漸,他眼前出現了一個拖著大掃帚的鄉下娃子。那鄉下娃子站在鄰縣縣城的倉庫院裡,一早起來把一個大倉庫的角角落落都掃得乾乾淨淨。然後他燒水、沖茶、抹桌子,把倉庫裡所有的人都侍候得舒舒服服的。他給人幹活是從來不計報酬的。白天給倉庫幹活,晚上給倉庫裡的幹部、工人幹活。他給人做家具、買菜、買面、拉煤……什麼都幹。倉庫裡的人誰都可以支使他,誰都可以欺負他,誰都可以把他當奴隸使用。連倉庫院裡那三歲的孩子都敢命令他:「把皮球給我撿起來!」他就乖乖地走過去給孩子撿起來,笑著遞到孩子手裡。那時他像狗一樣的溫順,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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