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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〇


  六十六

  扁擔楊村仍被一種怪邪的氣氛籠罩著。

  天是陰晦的。狗在村街上竄來竄去,一時這邊,一時那邊,不知在幹什麼。村東頭黑子家的帶子鋸響得刺耳,忽然就尖叫一聲,忽然又停住了,不知是機器壞了,還是怎麼回事,那聲音叫人心裡一緊一緊的。村人們路上見了,也僅是打個招呼。那面上笑著,心裡又互相疑惑,誰也弄不清誰在幹什麼,仿佛整個村子都陷入了惶惶不可終日的境地……

  村長楊書印從家裡走出來時心境並不太壞。雖然遇到了一個極其強硬的對手,他還是穩得住的。扁擔楊村是他經營了三十八年的「領地」,他的智慧,他的心血,全灑在這塊土地上了。他不相信會有人能在這塊土地上動搖他的根基。只要站在這片土地上,他總會有辦法的。

  楊書印好久沒出門了。作為村長,他覺得該去地裡看看莊稼了,也順便地散散鬱悶已久的心緒。天還不算太冷,楊書印披著黑色的羊皮大衣慢悠悠地在村路上踱著。他神色坦然,步履穩健,一舉一動都與往常一樣。那張闊大的紫棠子臉依舊帶著微微的笑意,很深沉很老練遇事決不會驚慌失措的笑意。他的頭髮也梳理得很整齊,看上去一絲不亂。他身上仍穿著那件藍滌卡做的幹部服,那是他專門在城裡定做的,一式做了兩套,四個兜的,穿在身上很合體。他出門時總是體體面面的,叫人看著與眾不同。人配衣裳馬配鞍,他的衣服跟人是很配套的。他決不讓人小看他。

  村外的空氣到底清爽些。麥苗兒寸把高了,田野裡綠油油的。只是冷風一陣一陣地吹著,有點寒。楊書印很響亮地打了個噴嚏,然後像城裡人那樣掏出手絹擦擦嘴,便挺著身子站住了。這時候他倒很想跟村人們說說話,搭上幾句,問一問莊稼的長勢。可周圍沒看到人,他只好繼續往前走,走得很慢。

  這時身後有忽騰騰的腳步響過來了。楊書印聽見聲響便矜持地站住了。他轉過身來,微微地笑著看了來人一眼,那便是打過招呼了,他等著來人先和他說話。

  走來的是大碗嬸。大碗嬸也五十多了,走路比男人還快。她扛著一張大鋤,一見楊書印先是愣了一下,接著說:

  「喲,書印,你怕是病了吧?那臉色咋恁難看哪?」

  楊書印詫異地望望她:「沒有哇,好好的。」

  大碗嬸仍是很關切地說:「書印,你可不敢大意,還是找個醫生看看吧。」

  楊書印笑了笑,沒再說什麼。他知道這女人說話沒啥準兒,常是有一說十的,也沒在意。

  然而,楊書印沒走多遠就碰上了進城拉貨的「老杠」。「老杠」丟了閨女,不得不愁著臉一個人進城去拉貨。他好喝兩口,代銷點是無論如何不能停的。誰知「老杠」一見楊書印也說:

  「書印,你是病了吧?」

  楊書印愣了,說:「沒有哇,沒有。」

  「老杠」看著他,搖搖頭很認真地說:「書印,你是有病了。臉蠟黃蠟黃的,你是病了……」

  楊書印看了看自己,覺得這會兒頭並不痛,身上還是很鬆快的。怎麼回事呢?怎麼會說他病了呢?他還是不信,哈哈笑著跟「老杠」搭扯了兩句,又繼續往前走。

  往下,他又接二連三地碰到了不少人。人們一見他就熱情地湊過來跟他打招呼,接下去便是很焦急很關切地問:

  「書印,看你走路搖搖晃晃的,是不是有病了?」

  「大爺,你可注意身體呀……」

  「叔,你是病了,氣色多不好。」

  「書印,還是找個醫生看看吧!」

  楊書印身上出汗了。他是看不見自己的。他忽然就覺得頭「嗡」了一下,真的有點暈了。身子也跟著飄起來,只覺得兩耳「嗚嗚」生風,好似天旋地轉一般。可他還是笑著,很鎮定地笑著。連聲說:「沒有啥,沒有啥……」他一邊跟人搭話,一邊在心裡暗暗地問自己:我病了麼?我真的病了麼?也許是……

  楊書印開始往回走了。他心裡雖然很煩躁,卻仍然是慢悠悠地走著。不知怎的,羊皮大衣披在身上竟有些熱了,他脫了大衣,很氣魄的夾在胳膊肘上。他走路時暗暗地甩了甩另一隻胳膊,覺得很有力量。他不慌,一點也不慌。

  回到家,楊書印一步跨到櫃子跟前,就著穿衣鏡仔仔細細地打量起自己來。鏡子裡的這張紫棠子臉還是很周正的,不算太瘦。臉雖黑了些,還是很潤展、很有神采的。那紅紅的光氣不是從面頰上透出來了麼。頭髮也不亂,雖是多了些白頭發,那是早就有的。眼不是還很有神麼,人老了,眼裡的光還是不弱的。頭呢,頭好像也不暈了。他對著鏡子搖搖頭,又搖搖頭,怪了,頭一點也不暈了。難道是大白天見鬼了麼?他知道村人們是不敢糊弄他的。看他們的神色,一個個都是很關切的樣子,好像他真的病入膏肓了。他不相信會出這樣的事情。天大的笑話,一個人說,兩個人說,都這麼說……這到底是怎麼回事?見鬼了,真見鬼了!楊書印反反復複地照著鏡子看自己,他覺得自己不是好好的麼,怎麼會都說他有病了呢?日他媽!這一刻,楊書印只想把什麼都砸了……

  看了鏡子,楊書印在屋裡來來回回地走動著。他越走越快,越走越快,就像著了魔似的。片刻,他快步地走出家門,大甩著手來到村街上。他在村街上走了兩趟,便徑直地朝村人那棵老榆樹下走去。走到跟前,他連想都沒想,便急速地敲響了掛在榆樹上的那口生了鏽的大鐘!當鐘聲「當當……」響起來的時候,他還不知道他要幹什麼。

  聽到鐘聲,村街裡立時熱鬧起來,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齊往村頭這棵老榆樹下湧。很久不開會了,人們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既然村長連「大喇叭」都不用了,親自跑出來敲鐘開會,那定是有很緊要的大事。於是一個個都很自覺。娃兒們被鐘聲激出了興奮,雀躍著在人群裡鑽來鑽去。狗們也覺得稀奇,來來回回地跟著竄,跑出了一街塵土……

  人漸漸齊了。村人們黑壓壓地在地上坐著,看上去十分規矩。女人們過去開會總是要帶些活計的,可這次聽見鐘響就來了,誰也沒帶活。整個會場裡一時鴉雀無聲,全都眼巴巴地望著楊書印,單等他講話呢。

  楊書印陰沉著臉在樹下的大碾盤上站著。他像是很茫然地望著眾人,那目光像刀子一樣朝人群刺過去,威嚴而可怕地望著眾人,一句話也不說。

  他越不說話,樹下的人越是安靜。大人們一個個都很嚴肅地望著他,連孩子也不敢哭鬧了。這樣足足持續了一袋煙的工夫,會場上還是一片沉默……

  楊書印動了動嘴,似乎想說點什麼,可他腦海裡卻是一片空白,他又望瞭望眾人,目光掃了一圈,又慢慢地收回來,接著又張了張嘴,腦海裡仍是一片空白。於是他很勉強地吐出了三個字,他說:

  「散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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