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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九


  瘸爺把肚裡的話全都說盡了。瘸爺的誠意是可以動天地的。瘸爺一日日地陪著這木呆呆的娃子,用熾熱的話語焐他的心,企盼著能把這顆給邪氣打碎了的心暖過來。瘸爺甚至在天黑的時候,用他那蒼老的啞嗓子給來來喊魂:

  勺子磕住門頭叫,

  遠哩近哩都來到。

  孩兒,回來吧!

  ——回來了。

  勺子磕住床幫叫,

  遠哩近哩都來到。

  孩兒,回來吧。

  ——回來了。

  然而,一切都白費了。來來已心如死灰,死灰是不能複燃的。無論瘸爺怎麼說,無論瘸爺說什麼,他都無動於衷,仍舊是那麼傻乎乎地坐著……

  瘸爺的失望和痛苦是語言無法表達的。最後,他默默地走回自家的小屋裡去了。他覺得自己太老了,太無用了,既不能為村人驅邪,又不能挽救來來,活著還有什麼意思呢?

  瘸爺又開始搓那根繩子了,一根很長的麻繩。

  不久之後,來來徹底地成了一個廢人。

  沒有人再進來來的家門了,離那院子很遠就能聞到一股腥嘰嘰臭烘烘的氣味。他常常一個人關在屋裡,一躺就是幾天,那屋裡又是屎又是尿的,簡直比豬圈還髒。來來毀了,一個人連自己的屎尿都不能自理,還能幹什麼呢,他身上的邪氣也越來越重了,坐在門口時,仍然是鱉縮縮的。那臉像是給鬼抓了似的,烏青烏青的。臉上也瘦得只剩下了薄薄的一層肉皮,高顴骨硬撐著這張薄臉皮,看上去分明是一個活的骷髏!

  在他那空空如也的眼睛裡映出的是一道一道鞭影麼?是無形的魔鬼在抽打他麼?他的靈魂己吊到了高高的天空之上,在油鍋裡炸?在血水裡泡?或是用刀子一刀一刀地零割碎剮?要不就是他的魂靈已被押解到了地獄的大牢裡,十二個牛頭馬面的判官正在審問他?讓他目睹下地獄的種種酷刑?爾後用火鉗子夾他的靈魂?……

  不然,人怎麼成了這樣子呢?

  有時候,他的神志看上去還是清醒的,偶爾也翻一翻眼皮,但很快地又塌蒙住了。看到他,你就分不清人和鬼的差別了。他身上沒有一處乾淨地方,全身都長滿了讓人作嘔的癬瘡,兩條腿抓得爛嘰嘰的,腿下呢,還不時流出濕濕的一股……

  一個人到了這種地步,除了讓人害怕,就沒人再可憐他了。唯一叫人索懷的是那個令人恐怖的不解之謎:他是怎麼變成這個樣子的?

  是呀,他到那樓屋裡去了。去了又怎樣呢,去了人就能毀成這樣子麼?奇怪,真奇怪!

  扁擔楊村有這麼一個活的骷髏,還有誰不心悸呢。人們只要一看見他,心裡就有數不清的疑惑生出來,變得更壓抑了。

  冬日是沒有多少活計的,人很閑,日子卻又很悶。一些好奇的百無聊賴的年輕人心裡癢癢的,老想纏住來來問問:

  「來來,你看見啥了?」

  來來總是不吭的。問他十聲八聲,他動都不動。他們大著膽子踢他一下:「來來,屁貨,問你哩,你看見啥了?」

  來來也僅僅是翻翻眼皮,還是一聲不吭。那臉上空空淨淨的,好像是聽明白了,又像是什麼也不明白,誰也沒有辦法讓他開口。

  更叫人驚奇的是,每逢到了吃飯的時候,他便慢慢地站起來,手裡端一隻空碗,貼著牆邊挪到周圍鄰近的親戚家去。進了門,他甚也不看,甚也不說,「撲咚」一下,雙膝跪倒,趴在地上磕一個頭,然後把碗高高地遞上去……

  女人們害怕他那人不人鬼不鬼的樣子,又嫌他身上髒,趕緊給他盛碗飯,打發他走。也有的給他舀上一碗麥,攆他走,他就端回去燒一堆火烤著吃。一些心軟的女人,見了他還當人看,給他盛飯時就勸他說:「來來,你的麥苗快旱死了。有機井,你澆澆吧?」可他聽了就跟沒聽見一樣,盛了飯端起碗就走。回去一個人躲起來用手抓著吃,吃了,便又把空碗撂到一邊去了。那碗就一直在地上撂著,眼看著曬乾了,有蟲兒爬進碗裡去了,他翻眼看看,也只是看看,隨即又閉上了。一天他就討這麼一次,爾後又是睡睡、坐坐,成了個死活人。

  這就怪了。你說他傻,他竟然還知道吃飯。說起來還挺懂禮儀呢,不偷不搶,到誰家先磕頭,然後才把碗遞上去,給什麼就吃什麼。還知道一家一家的換著吃,去了這家,又去那家,像一個甚事也沒有的精明人一樣,說他不傻吧,一個大活人,一條漢子,竟然自己管不住自己,弄得死不死活不活的……

  有人說,這還不如死了呢。縱是斷胳膊少腿,也比這樣活著好受哇。這叫人麼?

  來來已經不是個人了。他簡直像是經過了煉獄般的熬煎,身上的精氣已被榨幹了。他成了一堆冶煉後的渣子,一副變了形的軀殼。那刑法是加在心靈上的,心血耗盡了,人還活著,活著比死了還難受。

  當然,也有人說來來是為了女人才成了這樣子的。他一輩子都渴望得到女人。他很小的時候就喜歡和女人在一起,在女人面前他沒說過一句髒話。他還常常一個人去偷偷的聽房,一蹲就是半夜。可女人們都不信這些,女人們眼裡的來來是很規矩的。過去的時候,她們常央他幫忙,叫他幹啥就幹啥,人很勤快,也很老實,從沒多看過女人一眼……

  唯一的緣由是他到那座樓房裡去過。

  他看到了什麼?

  村人們都想知道他看到了什麼。已經有無數的人無數次地問過他了,問他究竟看到了什麼。人們鍥而不捨地追問這個死活人,希望能從他嘴裡掏出一句半句話來,好好琢磨琢磨,也許能探出究竟來。可誰也沒有問出來,他不說,什麼也不說,僅有的表示是翻翻眼皮……

  下雨天裡,來來一個人在院裡躺著。雨下了一夜,他也就在院裡躺了一夜,渾身弄得像泥母豬似的。還是瘸爺央人把他抬到屋裡去的。人們把他撂在地上,他就躺在地上,兩眼空空地睜著……

  後來,人們發現老狗黑子時常在來來跟前臥著,黑子看著來來,來來看著黑子,就那麼默默地互相望著,眼裡都空空地印著一個◎。久久,來來會突兀地笑起來,呵呵地傻笑,望著黑子笑。黑子呢,也會「汪汪」地叫上兩聲,像是回應,也像是懂了什麼。爾後又是沉默,無休無止的沉默。你看著我,我看著你,就像是兩個魂靈在說悄悄話……

  這是一具「活屍」與狗的魂靈的對話。無論是晴朗的白日還是陰晦的雨夜,這種讓人發怵讓人恐怖的對話從未停止過。沒人知道他(它)們說了些什麼,這種對話是人世間很難領悟的。

  有時,人們在村街裡走著,突然就會聽到來來的傻笑聲,接著就是老狗黑子「汪汪」的回應,心裡「咯噔」一聲,馬上往家趕。

  六十五

  有人說,那樓房裡的第八間屋子是灰顏色的。進了一連串的屋子,再進這間屋子,你馬上覺得你身上長出毛來了。一層一層的灰毛。那灰毛霎時間遍佈全身……

  這時候,你就會覺得你不再是人了,你是野獸。你忍不住會發出淒厲的嚎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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