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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七


  黑子偏著頭望著老人,那渾濁不清的狗眼動了一下,仿佛在說:「人也有走邪的時候。」

  「人都是有罪的。」

  「人都是有罪的。」

  「我給你說過隊伍裡的事了。」

  「說過了……」

  「那就贖罪吧。」

  「贖吧……」

  瘸爺突然站了起來,他自言自語地說:「我該去問問孩子,也許孩子能說出點什麼。」

  瘸爺又拄著拐杖出了家門,老狗黑子在後邊默默地跟著他,老人走到哪裡,黑子就跟到哪裡。黑子是老人的伴。

  瘸爺走進了小獨根的家。獨根娘忙給老人讓座,瘸爺不坐,瘸爺默默地望著小獨根……

  小獨根已經拴了許多天了,卻還是在院裡拴著。拴著的小獨根正一個人津津有味地壘「大高樓」呢。他用土壘「大高樓」……

  瘸爺走到孩子跟前,彎腰摸摸孩子的小腦袋,問:「孩子,你夜裡看到什麼了,給爺說說。」

  小獨根很迷茫地望著老人,似乎不懂他的話。

  「孩子,你知道你夜裡說什麼話麼?」

  小獨根搖搖頭。

  「你不記得了?」

  「不記得了。」

  「你看見啥了?你夜裡看見啥了?」

  小獨根還是搖搖頭。

  「你想想,孩子,你想想夜裡看見啥了?」

  獨根娘也擔心地湊上來,小心翼翼地問:「孩子,給爺說你夜裡看見啥了?」

  小獨根側著小腦袋想了想,說:「我不知道。我睡了,我啥也不知道。」

  「沒聽見有人叫你?」

  「……沒聽見。」

  「孩子,你再想想?」

  「沒聽見沒聽見沒聽見……」小獨根不耐煩了。

  瘸爺徹底失望了。他歎了口氣,仰臉望著天。他一下子就瞅見了對面的樓房,心裡不由一緊:天哪,還會出什麼邪事哪?

  六十三

  有人說,那樓房的第七間屋子才是白顏色的。進了前六間屋子,再進第七間,那靜靜的白色一下子就把人「釘」住了。你會覺得你全身都被掏空了,成了一個空空的殼。那「殼」也漸漸地化進白色裡去了,仿佛整個世界本來就是空的,什麼也沒有……

  六十四

  邪事果然又出來了。

  冬日的早晨,人們在村街上聞到了一股焦糊的氣味。開初以為是哪裡著火了,便到處去找。可找來找去也沒找到火源。最後才發現那股刺鼻的焦糊味是從來來屋裡飄出來的。

  這時,有人才想起,來來三天沒出門了。便大聲喊道:「來來,你屋裡著火了!快看看吧。」

  門是緊閉著的,屋裡沒人應聲,那股焦糊味還是源源不斷地從屋裡漫散出來,很嗆人。於是,幾個好奇的娃兒爬到窗戶上去看。看了,又驚奇地叫道:

  「來來燒錢哩!來來燒錢哩!……」

  大人們自然不信,紛紛跑來看。卻見來來坐在地上,床前點了一堆火,果然是在燒錢哪!他呆呆地捏著一疊票子,全是五元、十元的票子,就那麼一張一張地往火上遞,眼看著燃燒的火苗兒一點一點地把錢吞噬,化成一片黑煙……把人的眼都看呆了。

  有人失聲叫道:「來來,你幹啥呢?」

  來來不應,就那麼似笑非笑地坐著,眼睜睜地看著他多年積攢的血汗錢一張一張地化為灰燼!

  「來來,你瘋了?!……」

  來來依舊坐著,既不扭頭,也不應聲。那模樣很怪,像是什麼附了身似的。那燃燒過的黑灰落了他一頭一臉,他連動都不動,一直就那麼靜靜地坐著。

  有人使勁地拍著門叫他:「來來,開門,你開開門哪!」

  這時,來來慢慢地站起來了。人們以為他是來開門的。卻不料他走到牆角處去了,竟然對著牆角忽啦啦尿了一泡!女人們趕緊離開窗口,紅著臉罵道:「死來來,你是人麼?」可來來對這一切都不聞不問,尿了,又慢吞吞地回到火堆邊坐下了……

  門外圍的人越來越多了。誰也沒有見過這麼奇怪的事情。好端端的一個人,無緣無故的,怎麼會這樣呢?再說,一個光棍漢,爹娘都不在了,跟著哥嫂長大,攢錢是很不容易的,誰肯輕易地燒錢呢?!莫非他是傻了?

  看來來靜靜地坐著,既不哭也不氣,那臉上竟還是笑模笑樣的,身邊撒著一片燒剩的錢角角。這不是傻了又是什麼呢?

  人們更起勁地拍門叫他。來來的哥嫂也從後院跑來了,兩人站在窗口處一齊叫他:

  「來來,開門哪!你開門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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