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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六


  六十一

  有人說,那樓房的第六間屋子是紫顏色的。……一走進第六間屋子,你會覺得你一下子掉進陷阱裡去了。那令人恐怖的紫色很快地侵入到你全身的每一個毛孔,就像全身爬滿了蠍子、蜈蚣一樣……

  六十二

  瘸爺在搓一根繩子。

  他用細麻搓繩,一根很長的繩。他人老了,眼也有些花了。他搓得很慢,很細心,搓一節就展勁拉一拉,生怕斷了。

  瘸爺搓繩的時候,老狗黑子就安詳地在他身邊臥著,看著他搓繩,那狗眼裡竟滿是淒然、蒼涼的神情。仿佛它懂了什麼。

  瘸爺是很痛苦的,瘸爺為村人做了一輩子善事,到老才想起為自己搓一根繩子。沒有人問一問他搓繩子是幹什麼用的。誰也沒有問。

  瘸爺在搓一根繩子。

  瘸爺的一生應該說是很值的。他做下的好多事都該記入村史,讓後人流傳下去。在很久以前,瘸爺為村人舍了一條腿。他用這條腿給村人換來了三十畝保命的好地。那時,村裡僅有的三十畝好地被鄰村姓張的大戶人家霸去了。大旱之年,楊姓人全靠這三十畝水澆地保命呢!可這張姓的大戶人家人多勢眾,十分霸道。扁擔楊的老老少少眼看著這塊「寶地」被人搶去,卻沒一個人敢出頭去要。當時瘸爺剛從「隊伍」上逃回來,他五尺多高的身量,一身腱子肉,正值年輕氣盛的時候。一聽說這事,肺都氣炸了,二話不說,掂著一口大鍘就跑出去了。瘸爺一出家門就高聲大罵,一路罵去,罵得一村人灰溜溜的不敢見他。爾後,瘸爺就一個人掂著大鍘站到張姓大戶的門口去罵!他從早上罵到中午,又從中午罵到晚上,歷數張姓大戶的惡跡……夜裡,張姓大戶糾集了本族一幫地痞,摸黑圍上去把瘸爺的腿打斷了!張家以為這就可以了事了,扁擔楊再不會有人敢來鬧了。不料,第二天瘸爺又叫人用床把他抬到了張家的大門前,瘸爺掙扎著從床上爬起來,撐著一條血淋淋的斷腿,手按大鍘,仍是叫駡不止!他一連罵了三天,罵得張姓人家連門都不敢出!就這樣,終於又把那塊「寶地」奪回來了……

  瘸爺一生為村人做的好事是數不盡的,那一樁樁一件件說起來都令人難忘。瘸爺是村人的魂,是村人的膽,連萬分精明的楊書印也不得不敬他三分。

  可瘸爺的一生太苦了,他年輕時也是有過女人的,據說那女人長得很漂亮。後來那女人走了,偷偷地溜走了,是跟人私奔了,村人們都以為那女人是因為瘸爺斷了腿才走的,提起來一個個恨得牙癢,大罵那賤人沒良心!然而只有瘸爺心裡知道那女人為什麼會走。這是瘸爺的秘密,是他永遠不會讓人知道的秘密,瘸爺從來不提這女人的事情,瘸爺內心深處的痛苦和恥辱是沒人知道的……

  ……在那麼一個月黑風高的夜晚,出外七年的瘸爺從「隊伍」上跑回來了,女人喜喜地偎到他跟前,抱他親他咬他,女人想他想得快要發瘋了。可他卻木呆呆地坐著,遲遲不睡,女人趴到他身上,輕聲說:「睡吧,咱睡吧。」女人急呢,女人熬得太久了,可他還是不睡,女人問他怎麼了,出什麼事了,他不說。女人嗚嗚地哭了,女人求他打他,他還是一聲不吭。熬到天快亮時,女人獨自睡了,他才悄悄地上了床。可女人並沒有睡,女人一翻身就壓在了他身上,緊緊地抱住他。到了這時候,女人才發現,他的「陽物」叫人割去了!女人呆住了,他被抓了壯丁,一去七年了,女人熬著等了他七年。可把男人等回來了,他的「陽物」卻被人割去了,成了一個廢人!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女人一遍又一遍地問他,可他就是不說,嘴封得死死的。第二天,瘸爺就掂著那口大鍘為村人奪「寶地」去了……

  此後的年月裡,瘸爺就像贖罪似的加倍地為村人們做好事,積德行善成了他一生的行動準則。他再沒娶過女人,村裡有很多人給他提親,可一提到女人他就默默不語,整個人就像木了一般。往下就沒人敢再說了。

  瘸爺一個人獨住在兩間小屋裡。屋裡除了糧食、床、灶、火和一些破爛家什外,就沒有什麼貴重東西了。瘸爺沒有什麼奢望,也沒有過多地希求。祖上傳下來的家譜和那只與他相依為命的老狗是他最寶貴的東西。

  瘸爺唯一擁有的是他為人們做下的善事。這些善事一件一件都記在他的腦海裡。看見人的時候,他也就看見了他做下的善事,心裡就多了點什麼。那一個個漫漫長夜,全靠這些善舉一樁樁地充填著他那寂寞孤獨的心靈,點燃心火,照亮心中的黑暗,驅散那永無休止的痛苦和恥辱,使生命得以燃燒下去。

  可瘸爺知道,他心裡缺了一塊。他想補上這一塊,用一生去補這一塊……

  瘸爺在搓一根繩子。

  瘸爺搓繩時眼裡仍印著那個令人恐怖的◎。瘸爺一生要做的最後一件事,就是參透這個◎。這個◎牽涉著全族人,牽涉一個村莊的興衰。瘸爺潑上性命也要解開這個◎……

  村人們的心已經亂了。天天都有人為爭地吵架;天天都有人為一樁極小的事去駡街;也幾乎天天都有人分家,為爭家產打得頭破血流……亂了,一切都亂得不像樣子了。莫名其妙的事情一樁接一樁地出現……這些事出現都是有緣由的,瘸爺知道這些事都是有緣由的。這就更使他憂慮不安。他已經按「小陰陽先生」的囑咐在西南向、東南向下了兩道「符」了,可邪氣太重了,兩道「符」看來都不能鎮住這股籠罩著整個村莊的邪氣。眼下只剩最後一道「符」了,這最後一道「符」如果還鎮不住呢?瘸爺不敢往下想了……

  現在最當緊的是要解開這個◎。解開這個◎,也就有了破解的辦法。然而,瘸爺遍想不得其法,他曾反反復複地回憶早年祖上說過的話,希望能從中得到一點啟示。唉,他苦思了許多個日日夜夜,把能記起來的話都琢磨過了,還是什麼也沒有想明白,倒有一首兒時的歌謠時常從腦海深處鑽出來,擾亂他的心智:

  上邊趴個小閨女。

  搽脂油,抹白粉兒,

  ——骨朵朵兒的小嘴兒!

  瘸爺心亂了。瘸爺搓不好繩子了。瘸爺搓繩的手抖抖的。他晃晃頭,想把這一切都晃過去,可晃來晃去,還是這麼一首歌謠在作怪:

  小棗樹,彎彎枝兒,

  上邊趴個小閨女。

  搽脂油,抹白粉兒,

  ——骨朵朵兒的小嘴兒!

  瘸爺為自己的思路繞彎兒羞愧不安。人老了,族中的大事未了,怎麼老想這些可笑的事呢。罷了,罷了……瘸爺家早年是有過一棵棗樹的,那棵棗樹上結了很多棗子,那棗甜甜的,脆脆的,很好娃兒們饞。可他不該想這些,不該的……

  小棗樹,彎彎枝兒,

  上邊趴個小閨女。

  搽脂油,抹白粉兒,

  ——骨朵朵兒的小嘴兒!

  瘸爺放下那根搓了一半的繩子,很久很久低頭不語。片刻,他喃喃地對老狗黑子說:

  「黑子,人也有走邪的時候,是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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