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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現在,這挨揍的小狗兒正挺身站在全村最高的地方,穿著筆挺的西裝,臉色紅潤而有生氣。那經過千錘百煉的鼻子豐滿多肉,挺挺地呼出一股股灼熱的氣流。那身量也因了居高臨下的位置而顯得高大魁梧,氣度不凡。在他的上衣兜裡揣著一疊燙金的名片,名片上用中英文赫然地印著「中華人民共和國xx部塗料廠廠長楊如意」的字樣,這是他出外六年的結果。

  這「名片」的作用只有他自己心裡清楚。所謂的「xx部」僅是設在鄰縣縣城的一個小倉庫,「xx部塗料廠」是他在倉庫主任的認可下估搗出來的。然而,掛出「xx部塗料廠」的招牌並不那麼容易。這個倉庫屬￿省裡的一個物資站,物資站又屬￿一個公司,公司上邊才是xx部。這個渠道有數十個關節,每個關節都是用錢買出來的。他自幼就給人磕頭,知道怎樣送禮。那是一門很高深的學問,六年來他進步很快。當然,這一切都是在私下進行的,從縣城到北京,有上百名有權力的人在他的小本本上留下了名字,那是一次次交換的記錄。人的本能的大解放使這些有權力、有信仰的人也覺得應該活得更好一些,於是就更增添了打通關節的難度。整個過程是靠一本書才能敘述完的,不管怎麼說他成功了。話說回來,這裡邊也有合法的地方,合法之處就是他每年給倉庫、物資站、公司、xx部提交一些利潤。這塗料廠其實還是楊如意一個人的。掛上「xx部」的招牌使他獲得了資金、原料和銷售上的便利。在這個有晴有陰的國度裡,要想幹點什麼必須有把大紅傘撐著才不至挨淋。楊如意要的就是這把大紅傘。歲月磨出這樣一個人來,必然教會他如何生存。

  一個徒手走出扁擔楊的漢子,靠在鄰近縣城的倉庫裡打小工起家,獨獨地闖出一個天下來,必然是個能折騰的人物。楊如意也想讓人們知道他是個人物。如今他回來了,蓋了這麼一座樓,就是想讓人們看看……

  站在樓頂上的楊如意傲然地遠視前方,目光很殘。那具有燃燒力的綠光是從心底裡射出來的,甚至當他看到恩養他長大的後爹的時候,目光也沒有變得溫和些。他的惡的鍛造是在童年裡一次性完成的,任何後天的教化對他來說都是無用的。

  羅鍋來順蹲在樓院裡,屁股下硬硬地墊著一塊半截磚,仿佛在夢中一樣。他弄不明白,這高樓怎麼會是自己的房子,怎麼會是他住的地方。他活了一輩子,做夢也沒想到他會住這樣的地方。他的老眼眨了有一百次了,眨眨,再眨眨,眼都眨酸了,還是看不明白:這就是他羅鍋來順要住的地方麼?

  羅鍋來順在草屋裡滾了幾十年,那日月雖苦,但草屋、土牆摸上去軟和和的,貼人的心,夜裡也睡得香甜。他沒住過這樣的房子,這房子太大、太空、太壓頭,摸上去冷冰冰的,讓人恍惚。蹲在這樓院裡,他總覺得迷迷糊糊的,像在霧裡一般。

  他幾次問兒子,為啥要蓋這樣的房子,兒子笑笑,不說。問急了,只說:「讓你老享享福。」可兒子眼裡說的不是這些,不是,他看出來了。唉,兒子大了,兒大不由爺。他能說什麼呢?他一輩子戰戰兢兢地過日子,為這個。「帶肚兒」給人賠了多少笑臉啊,兒子孝順,不也是他的福氣麼?

  不過,他還是不習慣住這樣的房子,住這樣的房子夜裡睡不安穩。搬進樓房的第一夜他就魘住了,一直掙扎到天亮……

  羅鍋來順長長地歎了口氣,仰臉望著站在樓頂的兒子,說:「房既蓋下了,緊著把媳婦娶過來吧,你也老大不小了。」

  楊如意笑了笑,突然大聲說:「爹,我下午就走了,那邊事兒忙。要是村裡有人想來這樓院裡看看,你就叫他看,誰來都行,別攔。」

  羅鍋來順苦著老臉說:「誰還來呢?蓋這麼高,壓一圈兒,怕是人都得罪完了。」楊如意哈哈大笑,笑了,又吩咐說:「要是誰家來了客,房子不夠住,請叫來住了,隨便住,樓上樓下都行。」

  「會有人來麼?」

  楊如意不答,就那麼挺挺地站著,立出一個「大」字扁擔楊就在他的腳下……

  三

  午時,樓房在陽光下固定下來了,它直直地聳立在一片灰藍色的瓦屋中間,每一面牆壁似乎都長出了尖硬、耀眼的芒刺,那芒刺被一串串金色的光環罩著,在扁擔楊的上空播散著七彩神光……

  這時候在樓房那耀眼的光環裡吐出一串串葡萄般的氣浪,那氣浪仿佛有著巨大的吸力,村人們只要看上一眼,便會產生飄飄欲飛的幻覺。似乎魂靈飛進那光環裡去了,站在地上的人僅剩下了一個空空的殼……

  四

  村長楊書印家又來客了。

  先來的一撥是「煙站」的,站長領著,四個人,四輛新「飛鴿」車,個個都很神氣。穎河地區是「煙葉王國」,煙葉收購站的人自然是「煙葉王國」的王爺。莊稼人一年到頭全靠種煙換錢花呢,縣長都不怕,就怕這些爺,每到收煙的季節,他們張張嘴就是「等級」,「等級」就是錢哪!給多給少全在爺們那嘴片子上。有多少人想巴結都巴結不上。站長親自領著來了,那關係、面子還用說麼?

  楊書印自然知道這裡邊的路數。他把他們讓到屋裡,泡上茶,吸著煙,然後漫不經意地問:「喝兩杯?」

  他知道這些人輕易不下來,下來就是喝酒,喝醉。要說喝酒,他們有的是地方,一年三百六十天排得滿滿的,去誰那兒不去誰那兒都是有講究的。煙分「等級」,人也分「等級」,不是地方他們還不去呢。

  站長揚揚手裡掂的提兜,提兜裡的麻將牌嘩啦啦啦響:「不喝。老楊,自己人不說外氣話,借你一方寶地,摸兩圈,玩玩。」

  楊書印知道他們的賭癮上來了,哈哈一笑說:「好,玩吧。」聰明人不用細問,這一段公安局查得緊,他們打麻將也是「遊擊戰」,今天這兒,明天那兒,怕公安局的人發現。

  楊書印即刻起身,把他們領到後院去了。後院西屋是他老二媳婦的新房,兒子在外幹公事,媳婦回娘家去了,這裡乾淨、清靜,人不知鬼不覺的,是玩牌的好地方。

  楊書印剛把這撥人安頓好,狗又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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