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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四


  二

  男人對女人,一旦警惕了,就變成了一種關注。

  江雪在管理上極為嚴格。每天清晨六點,她就準時站在了商場的大門口,直到夜裡十點鐘所有的人走完,她才最後一個離開。在業務上,她也早已熟練了,不管是進貨還是銷售,她都非常內行,那目光灑到哪裡,一陣風,腳步就到了哪裡.一、二、三,準確地說出各種貨物的數量、質量及銷售的情況,把一個大商場管理得井井有條。

  這一下就省了任秋風很多心。

  讓任秋風感到奇怪的是,別看她小小年紀,整個商場沒有一個人不怕她的。每每她往那兒一站,就連商場裡有名的刺兒頭,見了她也是服服帖帖的。有一次,一個部門經理說他們那兒的貨發錯了,不是60件,只有59件。江雪一皺眉頭說,不對,是60件,我查過的。你去找。果然,查來查去,最後在一個箱子裡的塑料袋下邊翻出來了。那部門經理伸了伸舌頭,服了。一個大商場,上萬種的貨,她怎麼就記住了?不過,凡是需要拍板的事情,她都會及時地向任秋風請示,獲得批准後她才辦理。這一點,更是得到了任秋風的贊許。

  採購這一塊,權力很大,本是江雪管的,突然有一天,她卻主動讓出來了。她找到任秋風說:「任總,我給你提個意見。」任秋風說:「你說。」江雪說:「進貨渠道這一塊,上頭打招呼的人也多,你能不能親自把把關?」任秋風知道,就銷售這一塊,一天下來,就夠她忙的了。這本是上官管的,她一懷孕,江雪二話沒說就接過來了。於是他說。讓小陶兼上如何?江雪說不行,她太軟頂不住。任秋風想了想說,好吧。

  進貨這一塊,直接找任秋風的人也很多。可他畢竟沒有具體管。接手之後才知道,自從「金色陽光」在全國出名之後,各種各樣的供應商、代理商、推銷商就蜂擁而上。這仿佛是一支奇特的隊伍,前仆後繼,無孔不入,花樣翻新,妙趣橫生,令人大開眼界!自此,幾乎是每天上午,任秋風就被這樣的人包圍著。他的辦公室門前總是排著長長的隊列,等待著他的召見。你根本想不到他們會是些什麼人,也想不到他們會給你說些什麼,但目的是很明確的,就是要把他們推銷的貨物放在這個名牌商場的貨架上。說來,這也是很讓人驕傲的。

  這天上午,排在第一個的是一位小個子男人。他一進門就先是鞠躬、微笑:「任總,我在這兒都等了三天了,我讓你看看我的『入』。」任秋風不明白:「入?什麼入?」他就雙手遞上一張名片,說:「我是從湖南來的,姓火,人可(何)火。我讓你看看『入』。我們那兒的『列入,……」任秋風一拍腦袋,笑了,說:「肉吧?」

  那人說:「對對,入。我的『列入』是很有名的。」

  任秋風說:「你的肉?」他點著頭說:「我的入。

  我的入。」任秋風說:「這不行。我們商場進的貨都是名牌產品,像金華火腿呀、四川的湖南的這個這個……都是名牌產品,一般我們是不進的。」他說:「我是『新』的,『新』的。有很多道工序……」任秋風吃了一驚,「肉還有新舊?」他說:「新的,的確是新的……」說著,他又拿出一張產品說明。任秋風接過來一看,笑了:「臘肉,薰制的,對吧?」他連連點頭說:「對,對。」他說我這個人(肉)很不一般的,是土家族的古老方法新(熏)制出來的……先烤,用七種花柴烤,而後再置火坑上新(熏),將雞(橘)皮、香高(蒿)十多種中藥新(熏)出來的……任秋風說,「你有衛生檢疫局的證明嗎?」他說:「有哇,有。

  下次,下次我帶來。」任秋風說:「那不行,你得經過檢疫。」他靠上前去,附耳小聲說:「這樣行吧,我給你兩成的回扣,行吧?」任秋風臉一沉說:「什麼話?你先去辦。下一個!」

  下一個是推銷俄羅斯產品的。這是一個看樣子有三十多歲的女人,她個子高高挑挑的,披一雪白的羊毛大披肩,臉上帶著嫵媚的笑:「任總,你去過俄羅斯嗎?」任秋風說:「沒去過。」她說你真應該去一趟。這樣,我們遠東國際貿易公司包了,你來往的路費我們全包,請你去一趟俄羅斯。那裡真值得一去!說著唱起來了:深夜花園裡四處靜悄悄,樹葉也不再沙沙響;莫斯科郊外的晚上……唱著,突然問,我唱的好嗎?任秋風說,你的產品是什麼?她說我跑遍全國,你這裡是最好的,一流的。我做邊貿的,就想把最好的貨放在你的商場裡。任秋風說:「你代理的產品是什麼?」她再次嫵媚地一笑:「你這裡需要什麼,我就可以給你帶什麼,我可以給你搞一個俄羅斯專櫃,怎麼樣?」說著,她從提著的包裡一件一件往外拿,先擺出了一套「俄羅斯套娃」,而後是桌布、軍用望遠鏡、大披肩、圍巾、不銹鋼小勺……一擺一片。任秋風一笑:「專櫃,我們這兒已經有了。」她扭了一下身子,嗲嗲地說:「你讓他撤了,你讓他撤了嘛,啊嗯?」

  第三個一進來就鬼鬼祟祟的。他整個人就像是一個包袱,圓滾滾的。他的眼睛很小,鼻子上有一個小肉疙瘩,他每說兩句話,就要摸一下那肉疙瘩。他說:「任總,你是見過大世面的,錢不咬手吧?你要是怕錢咬手,我就走了。」任秋風一擺手說:「出去出去。」他說你聽我說完嘛,你得讓我把話說完。我別的事沒有,我就是給你送錢來了。日本不是有日立嗎?我這是國立牌電視。

  我電視的牌子就叫「國立」。你只要讓我進場,別的事你就別管了,咱五五分成。我只對你一個人,這行吧?你放心,這電視明說了,是假的,是以舊翻新。但看三個月絕無問題。咱就給他來個保修三個月,三個月以後,就不是咱的事了。

  我決不讓燙你的手!現在的人,只認假,不認真;只認小道,不認大道……任秋風伸手一指:「出去。」

  第四個人穿了一身洗得發白的舊軍裝。他進門就先行了一個軍禮,說:「老營長,還認識我嗎??任秋風趕忙站起來,「你是?」他說咱是一個團的。我是三營,叫王先龍。任秋風一聽,說:「噢噢,你,你怎麼來了?」他說我復員了,來看看老首長。先說,我可沒什麼事,就來看看你。任秋風笑了:「有事你說。」他說其實也沒什麼事,一點小事。咱那些戰友說你這「金色陽光」都國際上有名了?!這可不簡單啊。你弟妹在家辦了個服裝廠,大小也算是個鄉鎮企業。她讓我……任秋風截住他的話,說:「先龍,咱這兒進的可都是名牌產品。」他說:「名牌。就是名牌。咱那西裝就叫個『名牌』。」任秋風說:「先龍啊,別的事都好說,這個事我不能答應你。」他說你試試嘛,你先賣賣試試。任秋風說:「你這不是讓我砸牌子嗎?這不行。」沒想到,這位卻身子一出溜,依著辦公桌跪下了。其實他下跪時悄悄把重力放在了一條腿上,那手垂下時,在右腿下墊了一個小黑包,他不想跪髒褲子。他說老首長,只有你能救我了。不瞞你說,你弟妹急得都快上吊了!那西服是做出來了,可都壓在那兒賣不動……任秋風趕忙說:「起來,你起來。這像什麼話?」他說驢把人都日死了,我起不來了。任秋風怔怔地望著他,沉思片刻,伸手把幾個兜全摸了一遍,從兜裡掏出五百塊錢,放在他面前,說:「這五百塊錢你拿上,要是願留下,就在這兒幹吧。這也是破例。

  別的,我就幫不了你了。」

  第五,這人是溫州的。也是小個,倆眼賊亮,拿的是一百二十顆扣子。進來後,他什麼也沒說,就把扣子一排一排地攤在桌上。他說這扣子全是我一個人琢磨出來的。這十二顆是「風系列」。這十二顆是「花系列」,這十二顆是「水系列」,這十二顆是「鳥系列」,這十二顆是「書系列」,這十二顆「獸系列」,這十二顆是「扇系列」,這十二顆是「果系列」,這十二顆是「竹系列」,這十二顆是……任秋風看了,說:「不錯,你很有創意。」他說:「有創意是有創意,我房都賣了,我老婆也跟我離婚了,我還一分錢沒賺呢!」任秋風說:「行,往下你就會賺到錢了。東西不錯,你可以進商場。」這溫州人感激涕零地說:「任總,你真是我的恩人哪!」

  這就像是一個小型的、只為一個人演出的舞臺,每天都有各種各樣令人忍俊不禁的劇目上演。那或是喜劇或是諧劇鬧劇,或是小品或是相聲大鼓書,一出一出都是讓你樂的,你臉上不樂肚裡樂,肚裡不樂心裡樂,這一切就是為了胳肢你,怎麼舒服怎麼胳肢。也有讓你生氣的時候,那是奉承得不是地方,或是媚得過了火;你罵他了,他誇你原則;你不原則,他誇你厚道;你不厚道,他誇你聰明……統共是一個求字,商人在求人時,是什麼話都說得出來的。

  在這種時候,你不知不覺地就成了一個具有生殺予奪大權的人。好,是你一句話。不好,也是你一句話;要,是一句話。不要,也是一句話。

  你就是標尺,你就是準則,你就是那個隨時可以說NO的人。那麼,要怎麼樣你才恩准說一句YES呢?再往下,那就是八仙過海,各顯其能了。有私下裡送禮的、送錢的;有讓你試聽、試看、試吃、試穿、試玩的……對這些人,任秋風就像是商海裡的島嶼,還是能對付的。

  雖然一日日拒絕著那海一樣的奉承……在這方面,任秋風可以說是堅如磐石。可他腰疼了。過去,他從未腰疼過。現在他的腰又酸又疼。腳上穿的皮鞋,也有些夾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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