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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一


  小陶見他這麼說,就下樓去了。不料,在三樓的拐彎處,她又碰上了江雪,江雪正在那兒等著她呢。江雪一見她,就問:「你跟任總說了?」小陶沒好氣地說,「說什麼?我說的是李尚枝的事。」江雪說:「罰款的事,我也是沒有辦法,你別計較。那錢,我替你出了。」小陶說:「那倒不用。

  江雪,我有一點不明白,你明明看見我來了,為啥還要這樣呢?」江雪突然小聲說:「小陶,你就幫姐姐一次吧。我這副總,有人不服,我也是想拿這事鎮一鎮。」小陶就是這樣,心善,耳根子軟,從來都是把人往好處想。聽她這麼說,一下子就釋然了。她說:「行了,只要你當得順順當當的,罰我就罰我吧。」江雪說:「你不生氣了?」小陶說:「我生你什麼氣?一個屋住那麼多年,我要生你的氣,早就氣死了。」江雪說:「老妹兒,我要再批評你,你別當回事,咱倆是心裡近。」小陶說:「好好,我知道了。」

  小陶是個很明朗的人。她心裡是從來不存事的,既然江雪這樣說了,她心裡的那點疙瘩也就完全解開了。兩人分手後,她心裡一高興,居然哼起歌來了。她一彈一彈地走著,嘴裡小聲哼著:你不曾見過我,我不曾見過你,年輕的朋友一見面,比什麼都快樂……

  江雪默默地望著她,不知怎的,她突然有些嫉妒……她怎麼就、那麼單純?怎麼就、那麼快樂?怎麼就、那樣容易相信人?但這會兒,那歌,就像鋼絲一樣,一束一束地紮在她的心上!就在這時,任秋風從樓上下來了。江雪攔住他說:「任總,有個事,給你說一下。」

  任秋風說:「啥事,說吧。」

  江雪說:「陶小桃遲到了十分鐘,你看,罰不罰?」

  任秋風說:「罰,當然罰。就是我遲到了,也要罰。不但罰,還要在會上公開點名批評!」

  江雪說:「那好。我本來想替她墊上……」

  任秋風批評說:「墊什麼?這個人情是不能講的,要嚴肅紀律。」

  二

  李尚枝圈下的那個繩圈裡,已紮下兩輛自行車了。

  李尚枝站在那裡,她頭上的圍巾松了,露出了一些花白的頭髮,臉上的紋路也漸顯歲月的印痕,有很多不順心的日子就在那印痕裡一道一道網著。她手裡袖著一個花布做的兜兜,那兜裡裝的是她夜裡用硬紙盒剪的、上邊寫有號碼的車牌。初春的陽光照在她身上,照得她兩眼細眯著,卻還是有點冷。那陽光,離她還是太遠了。

  於是,她在那個用繩圈起來的一塊地方,來來回回地走動著。當有人走來的時候,她還是像練習一樣地笑一笑,只是她的牙不夠了。

  任秋風從臺階上走下來,遠遠的,他望見那裡站著個系方格圍巾、有點憔悴的女人。他匆匆走過去,站定了,說:「李大姐,真對不起,前一段太忙,說要去看你的,一直沒有去……」

  李尚枝說:「你忙你的。你忙你的。」她說著,該掛牌掛牌,該交車交車,也不看他。

  任秋風再次說:「大姐,我鄭重地給你道歉。

  前一段實在是太忙。我說話是算數的,我現在正式通知你,回來上班吧。」

  李尚枝扭過身去,一邊給人掛牌,一邊自言自語地說:「我原想著,我就是樹。可我不是樹,我只是樹葉,樹葉一落,就跟樹沒關係了。」

  任秋風說:「大姐,我知道你有意見……」

  李尚枝說:「我沒意見。我能有啥意見。我只怪我命不好。」

  這時,有一個取車的來了。這女人從皮夾裡掏出十塊錢遞過來,李尚枝說:「有零錢嗎?我沒錢找你。」那人說,「沒有。你看,我沒帶零錢。」

  李尚枝說,「沒有就算了,你走吧。」那人說:「謝了,下次吧。」

  任秋風就追著她說:「大姐,上班吧。我已經安排好了。讓你管倉庫。你心細,會管好的。」

  可李尚枝仍自言自語地說:「我這人,就是命不好。小時候,正長個兒呢,碰上了三年自然災害,腰細得一把粗,餓得哇哇叫。再長長,快該上中學了,又碰上了「文化大革命」,字也沒認幾個。

  再後來,又是上山下鄉,一去八年,整天想著煉一顆紅心呢,牙碰掉了幾顆,心還沒煉好,這就又回來了。談戀愛吧,都快三十的人了,一臉的樹皮,誰要呢?好不容易找一主兒,又趕上了計劃生育。計劃就計劃吧……這還沒過幾天安生日子呢,就又趕上下崗了。想想,這糟心事,一事一事全都讓我趕上了。我咋就這麼背呢?!」

  任秋風聽了她的話,心裡也不好受,追著她說:「大姐,上班吧。我知道,你不容易。我說了,你是勞模,誰不安排,你也要安排。」

  這時,李尚枝轉過身來,正對著他說:「我最怕人家說我是勞模。這會兒,這勞模就跟那流氓無賴一樣,算是訛住你們了……」

  任秋風說:「怎麼能這樣說呢?這樣說是不對的。大姐,你是給國家做過貢獻的。」

  李尚枝歎一聲,說:「算了,任總,我認命了。」

  任秋風說:「大姐,你看,天這麼冷,你在這兒站著……多不好。還是上班吧。」

  李尚枝卻很執拗。老實人,要是鑽在了牛角尖裡,是很難出來的。她倔倔地說:「上班?我也想上。可下崗的,也不光我一個人,你能都讓他們回去?……」

  任秋風說:「這個,坦白地說,我做不到。」

  李尚枝說:「這不結了。光我一個人回去,人家還是會搗脊樑骨。那『勞模』的名號,就真成了無賴了!算了,你也別費這個心了。我知道你忙。你能把商場重新搞起來,搞這麼紅火,也不容易……」

  說著說著,任秋風有些不耐煩了:「大姐,你怎麼——不聽勸呢?」

  李尚枝說:「你看,我膽小,你也別嚇我。」

  任秋風說話的聲音重了:「大姐,你也沒想想,你在這大門外扯一繩,讓外人看見,會怎麼說?人家會說,你們就是這樣對待『勞模』的?」

  李尚枝說:「這一點你放心,我決不丟你們的人。這是我自願的,任誰說,我也不會怪到你任總頭上。」

  任秋風說:「大姐,你真不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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