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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二


  任秋風望著她,想了想,說:「好,這樣吧,我批准你領一部手機。你去北京後,有什麼事,便於及時聯繫。」

  任秋風覺得,讓她領一部手機,這裡邊已包含獎勵的意思了。可是,上官並不興奮。她仍站在那裡,默默地望著任秋風……

  任秋風催促說:「你還傻站著幹什麼?快去呀。」

  上官說:「你不是說,不管辦成辦不成,都要獎勵我嗎?」

  任秋風說:「是,我說過,獎勵,肯定獎勵你。」

  上官說:「那,我現在就要求獎勵,省得你事後不認帳……」

  任秋風不解地望著她,一時顯得哭笑不得,說:「你這個丫頭,我會不認帳?說吧,獎勵什麼?」

  上官輕聲說:「一個很高貴的禮節——」說著,她指了一下自己的額頭,「親我一下。」

  任秋風不知所措地望著她,說:「這、合適嗎?你們這些年輕人,這這這……」

  上官說:「親一下嘛。就當是為我送行……」

  說著,她的眼閉上了。

  任秋風四下看了看,一雙大手像沒處放似的,來回搓著,說:「這,這,就、親一下?」說著,他笨笨地走上前去,像大蝦似的弓著身子,在上官那光滑靚麗的額頭上快速地貼了一下。

  這時,上官喃喃地說:「你抱抱我也行。」

  任秋風卻迅速退後,厲聲說:「別胡鬧了,快去吧。」

  當天夜裡,上官雲霓就坐火車到北京去了。

  坐在臥鋪車廂裡,在隆隆的火車轟鳴聲中,她一連用BP機給任秋風發了十二個521……而後,一連三天沒有任何消息。

  一直到了第五天上午,上官回來了。她極為疲憊地站在任秋風辦公室的門前,推開門,嘴裡默默地吐出了三個字:「開始吧。」

  沒有人知道她是怎麼辦成的。此後,她也沒有再講述任何細節……

  任秋風大步走上前去,當著眾人擁抱了她。

  三

  對於任秋風來說,一場戰役,就要打響了。

  這個將進入史冊的創意,是一環套著一環的。在七月的下旬,「金色陽光」東側的廣場上出現了一個鋪有海藍色天鵝絨的巨大轉盤,這個轉盤下邊裝有圓形的滑道,是可以自動旋轉的。在海藍色天鵝絨的上面,是一輛橘紅色的「桑塔納」

  轎車。在轎車的一側,斜立著一位姿態萬方、身著蔚藍色旗袍、身披金紅色綬帶的美女。當海藍色的天鵝絨轉盤在緩慢旋轉時,就像是藍藍的海水推著一輪冉冉升起的紅日,似乎是要把那美麗的姑娘送入雲端……在天鵝絨轉盤的旁邊,是一個整齊劃一的、吹奏著鼓樂的儀仗隊。那些頭戴船形帽,身著天藍色裙裝的姑娘們,一個個英姿颯爽,手裡的銀白色長號在陽光下泛出耀眼的七彩之光。

  與此同時,「金色陽光」在各家報紙都登出了「飛機撒獎;有獎銷售」的專版廣告。上邊登出的條件是極富誘惑力的:「金色陽光」將在八月一日這天,用飛機在空中撒下10萬張「有獎銷售」的獎券,凡拾到或領到(從現在起)獎券的人,如果在「金色陽光」購買100元以上的商品,就可以擁有獲取大獎的抽獎資格——大獎有三個,就是桑塔納轎車。

  那輛作為展品的桑塔納轎車,幾乎把人們的眼都映花了,心都勾出來了。這誘惑的確太大了,一百元的商品又算什麼呢?幾乎每個人都以為,他就是那個大獎的獲得者,或者極有可能成為大獎的獲得者……有多少人在做著這個夢啊!那等於說,花一百元錢,不但可以買些有用的東西,還可以額外地得到一輛轎車!這讓人怎能不動心呢?是的,人人都想把那車開回家去。這個時代,有多少年輕人在做著有車的夢?那可是身份和價值的象徵啊!人,就像是聽見了春雷的蟲兒,帶著各自化蛹為蝶的夢想,從四面八方拱出來。他們又像是從天而降的麻雀,一撥一撥地、一旋兒一旋兒地湧到這裡來。他們個個看上去都像是押寶的高手、猜獎的謀士。他們把大口大口的唾沫星子噴到天上,盤算著有可能中獎的號數、議著那將要到手的輝煌……當他們來到近前時,那陽光下泛著釉光的紅色轎車,那開了花一樣的鮮豔和燦爛,把人的心都照得亮堂堂的,也照得傻乎乎的。

  從南邊來的,多是生活在底層的人們,那目光就更顯得焦渴,恨不能當即就把那車扛回家去;從北邊來的,身份就顯得混雜些,各樣的人都有,穿著也顯體面,他們一般都不靠那麼近,也只是稍稍湊前看一看,他們的目光,更多的是注視著車旁的美人兒。

  美,只有在展覽中才顯示她的力量。單從展示的角度來看,更具殺傷力的是那站在車旁的美人兒。這也許是滿足人們幻想的最好時刻了,是呀,假如得不到,至少可以看一看吧。不用說,上官雲霓是第一個站上去的,她現在已經成了「金色陽光」的金字招牌和形象大使。在她,卻是一種犧牲和獻身。只有犧牲和獻身這四個字,才能使她站上去。是呀,她有著魔鬼一樣的身材,那件蔚藍色的真絲旗袍穿在她的身上,就像是抖出了千萬條銀藍色的弧線,與那紅色的流線型車體是天然的絕配;那藍色旗袍上一排銀白色的手工盤扣,凸顯出了一種近乎於淫蕩的胴體曲線;那條金紅色的綬帶恰如其分地斜出了兩個乳房似動非動、似彈非彈的飽滿;啊,看看她的臉吧,太陽在那桃花樣的白嫩處輕輕抹上了一層釉紅,鼻尖上挑著瑩瑩的亮光,像是有一滴玉一樣的香汗潤在那工筆劃出來的鼻樑上;長長的睫毛把那彎黑的大眼仁襯托得生動無比,當然,她的微笑是職業的,可她的微笑就是人們的夢想啊!……也有這麼一兩個時刻,她倚在那兒,像是突然間想起了什麼,那神色就有些迷離,有些走神……可恰恰就在這時候,那美才真正地、徹底地、一覽無餘地開放了。

  此後才知道,有很多人,就為了看一看她,開著車專程從百裡外趕到這裡……於是,這就引出了很多的、本不該出現的事件。

  一連十天,香車美女,成了這座城市議論的中心話題。在這裡,每張嘴都像是一張活體廣告,「金色陽光」在人們心目中已不是一般意義上的商場,它幾乎成了一種象徵,它就是品位。

  七月三十一號這天,商場內更是嚴陣以待。

  當任秋風巡查整個商場時,他發現他的努力並沒有白費,商場裡處處開放著「七顆牙」的微笑。這些天,商場裡自然是人頭攢動,滿眼望去,那人群就像是雜色的旋風,呼啦啦地刮來刮去,仿佛那櫃檯上的東西不是用錢買的,而是可以隨便拿的。要是站在頂樓往下看,那電梯幾乎成了一座人頭的傳送帶,那黑濛濛的人頭,像是在萬紫千紅中打撈上來的物品,「哢哢」地升上來,又「哢哢」地沉下去……沉浮,這個詞,在任秋風看來,似乎是有了最好的注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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