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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八


  只有馮家福一人在說。他很得意、也很動情地說:「姐吔,有些話,要是今天不說,以後也就沒有機會說了。再說也就沒什麼意義了。當年,初來當兵的時候,我克扣過你們所有人的錢。這些,我都在一個小本子上記著呢……最初是因為我貪嘴,後來就不是貪嘴的問題了。我記得很清楚,我第一次克扣錢,是紅姐給我的,那是讓我代她買梳子的錢,那錢數太小,我沒敢多扣,第一次我扣了五分錢,那五分錢我買了一個『大白兔』奶糖,一路走一路吃……我克扣的第二筆錢,是玉姐的。那天她讓我代她去買一管牙膏、一個小鏡子,這次我克扣了她三毛六分錢,那天傍晚,在路邊的小店裡,我買了一碗餛飩,一個生煎饅頭,那是我平生第一次吃上海的生煎饅頭,真香啊!第三筆,是娟姐托我去南京路代她買一件毛衣,南京路上有一家『開開毛衣店』。那件毛衣是她事先看好的,當時沒有買,回來又後悔了,第二天托我去捎……為這件兔毛的開絲米線藍毛衣,我在南京路上整整遊蕩了一個上午,在那家『開開毛米店』三進三出,跟賣毛衣的售貨員一次次砍價,終於便宜了十塊錢,這十塊錢,我又花了。開初呢,我還是『小打油』,扣那麼一點點。此後就多了,此後不管買什麼,我都會克扣下來一些……再往後,那就不單單是克扣了,後來我是『上打下』。所謂『上打下』,就是我先把王姐給我買東西的錢花掉,爾後再用李姐給的錢買王姐要的東西,再用孫姐給的錢去買李姐要的東西,依次類推……後來在你們的舉薦下,衛戍區托我辦事的人越來越多,當錢數越來越大的時候,曾經有一段我非常害怕。我真的是有點怕了,我說過我怕錢,那是我害怕有一天露了餡。當然,當然了,要不是你們給我的這些錢,我也不會走遍上海,更不會知道那麼多的事情,可以毫不誇張地說,我比上海人更熟悉上海……姐吔,你們也許不知道,有那麼一段時間,我的日子是在刀尖上過的!我害怕。我夜裡曾經偷偷地哭過,我也扇過自己的臉。我對自己說,你怎麼這麼饞哪!那時候,我是真怕呀,我怕有一天露了餡,還不上錢……有一回,還真差一點就露餡了,是我哥救了我。」

  他說:「現在,我已脫了軍裝,可以說這個話了。我說了,你們可能不信,我曾經給人推銷過扣子。真的,就是那種一分、二分、五分的有機玻璃扣子。那是一個溫州客商交給我做的。我是在一個茶館裡認識那個溫州客商的。他在溫州有一個家庭作坊式的工廠,專門生產扣子。那時,他就像個要飯花子似的,肩上扛著個塑料袋子,袋子裡裝著他生產的扣子,沿街推銷……他說他想在上海找個人代理他的扣子。我當時靈機一動,就說我可以給你代理。他說,你穿著軍裝呢,怎麼代理?我說,那你別管,那是我的事情。他看著我,就那麼看了一會兒,說老弟,你有什麼要求?我說沒有什麼要求,你把扣子每樣給我一個就是了。他生產有幾百種扣子,他就拿出來讓我挑,第一次我只挑了二十六個。你們知道扣子很小,我裝在衣兜裡,誰也看不出來……就這樣,憑著一個兜,我成了這家工廠的上海代理了。我把那些扣子裝在兜裡,每走過一個商店,我就掏出來讓人家看,要是看中了那樣,就定下來。可有一樣,我決不讓那溫州客商跟商場裡的人直接見面……那客商不會想到,正是這身軍裝取得了人們的信任。在一年多的時間裡,我幾乎跑遍了上海的大街小巷,說實話,我是用衛戍區給我買東西的錢做周轉的,依舊是」上打下「……說出來你們可能不信,一年多的時間,我掙了三萬八千塊錢!有了這三萬多塊錢,我就收手不幹了。推銷扣子太累,一家一家的去磨嘴皮子,腿都快跑斷了,我不想再幹了……」

  當馮家福說到這裡,他停住了。他停下來喝了口水,見姐們都愣愣地望著他,就像不認識似的……他笑了笑,又接著往下說:「後來我就做證券了。有一天,在街頭上,我看人們亂嚷嚷的,在議論著什麼……突然間,我覺得我聞到了一股氣味。我就像豬獵犬一樣,突然聞到了生意的氣味。真的,我不騙你們,我真是聞到了。我立時就沖了進去,那裡排看長隊,是在買『認購證』呀……那是我的一次人生轉機!也評你們已經忘記了,那天我回到部隊之後,曾分別找過你們,我一個一個對你們說,姐吔,相信我麼?你們說,相信。我說如今辦事太難了,我需要一個上海戶口的身份證,我說是辦『煤氣證』用的,讓你們一人給我找一個,你們在上海熟人多……後來一共找了十二個身份證。那就是我做股票的開端。我用推銷扣子積攢的三萬多塊錢,加上衛戍區讓我採購用的錢,一共五萬多一點,同時,我又分別給我的三個哥哥寫信,讓他們給我湊了一些,總共八萬塊錢,全部砸在了股票上……那時候我就想,我要是真掙了錢,我一定會百倍地報答你們——一百倍!」

  他說:「姐吔,不瞞你們說,我真是有做生意的天分。我曾經有過一段很美妙的日子。那時候,我一睡醒來,每天能賺五百塊錢……真好啊,真好!有一段,你們看我牙總是咬著,那是我在等待機會哪,我在等拋出的機會,等那筆錢漲到八十八倍的時候,我才聞到味了,我真能聞到味,我一下子全拋了……老天爺,在最後的一秒鐘,那心都要蹦出來了!爾後我一個人躲在屋子裡,大睡了三天,緊接著是股票全線崩潰……三天之後,我決定轉業。姐吔,現在我已經不做股票了,我在咱們(他說的竟然是『咱們』)上海開了一家電腦公司,我改做電腦了。哪一天,要是姐吔們轉業了,遇到難處了,想到我公司來做事,我是非常歡迎的。」

  馮家福終於把話說完了。當他說完這段話的時候,他重重地噓了一口氣……說完這段話,他覺得他已經站起來了,他再也不是那個受人呵護的小通訊員了,他已經是個頂天立地的男人了。

  可是,姐們誰也不說話,姐們一句話也不說……那場面是很煞風景的。他昂昂地坐在那裡,似乎在等待著姐們的提問,然而,卻沒有一個人開口說話。姐們的臉色突然變得很難看,那就像是誰陡然間在席面上潑了一盆污水!

  片刻,女連長站起來了,她一句話也不說,就往外走。女兵們也都站起身來,跟著她往外走,默默地,誰也不說什麼……那些信封,全都在桌子上撂著,誰也沒拿,沒有一個人拿!也許,是有人想拿的,可是,當著眾人的面,怎麼好意思拿呢?

  倏爾,他發現,他錯了。他淤積太久,只想一吐為快。可他沒有想到,有時候,真誠並不是一種品質。在某種意義上說,真誠其實是一種權力。人,不是誰不誰都可以表達真誠的,也不是想真誠就可以真誠的,那要看環境,看場合,看條件……有些事,你做了,卻不能說。有些話,你說了,卻不能做。這就是社會……

  是呀,那個小黑豆已經不見了,這是一個闖上海灘的男人。馮家福慢慢地站起身來,望著那些就要離開他的姐們,先是十分動情地喊了一聲:「姐吔——」

  片刻,女兵們站住了,在那一聲動情的呼喊中站住了,人們等著他說一點什麼,倘或……可是,緊接著,他的語氣就變了,當姐們停住腳步,回望他的時候,他竟然用十分油滑的、半調侃的語氣說,「我嘴裡有糖。真的,我嘴裡有糖。」說著,他伸出了舌頭,只見他的舌頭上果然粘著一塊「泡泡糖」,那「泡泡糖」在他嘴邊上越吹越大,像個小氣球似的,「啪!」的一下,炸了。

  女兵們心裡說,這不是一個暴發戶麼?先先……怎麼就沒看出來呢?!

  姐們一個個都走了,門無聲地關上了。此時此刻,馮家福突然覺得很孤很孤,他比任何時候都孤!他想給哥打一個電話,就現在,立即,給哥打一個電話……他要告訴哥,在大上海,他站住腳了。他有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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