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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四


  他心裡一驚,說:「我說什麼了?」

  李冬冬不屑地說:「你還能說什麼?老是麥秸垛,麥秸垛,翻來覆去就是個麥秸垛……想家了?」

  他淡淡地說:「是,想家了。」

  李冬冬「哼」了一聲,說:「從明天晚上起,咱分床吧。」

  馮家昌一時不明白她的意思,說:「分床?怎麼分?」

  李冬冬說:「你說怎麼分?你這個人……我的意思是說,分開睡。」

  馮家昌又是一驚,說:「為啥?」

  李冬冬沒好氣地說:「你沒聽書上說麼,懷孕期間,人家的胎教是音樂。是蕭邦,是莫紮特!你兒子呢,聽的是呼嚕加麥秸垛!……」

  馮家昌悶了片刻,說:「行啊,怎麼都行。」說著,他扭身進了洗臉間。

  在洗臉間裡,馮家昌對著鏡子用力地拍了拍臉,對自己說:不管怎麼說,出了門,你還得笑,你還得打起精神來。你沒有選擇,你必須戰鬥。

  6.人也是植物

  那麼,你相信不相信機緣呢?

  劉漢香沒有想到她會碰上老梅。在這個城市裡,除了那個「他」,劉漢香一個人也不認識。這就像是把一個河溝裡的小魚兒扔進了大海,在嗆了幾口海水之後,她實在是不知道還會碰到什麼……結果是她碰上了老梅。

  這個老梅大約有六十來歲的樣子,個子瘦瘦高高的。頭上戴著一頂發了白的藍帽子,穿著一身很舊的中山服,兩隻胳膊上還綴著毛藍布做的袖頭。他慢吞吞地走在園藝場的林子裡,每當他走過一棵樹的時候,他就會停下身子,喃喃地對樹說:「你好啊,兄弟。你好。」接著,當他走到一棵小樹前的時候,他會拍拍那樹,親昵地說:「你好啊,年輕人,你好。」爾後,他會不時地揚一揚頭上的破帽子,跟遇到的每一棵樹打招呼……那神態實在是跟一個精神病患者也差不了多少。

  劉漢香就是在園藝場的林子裡遇到他的。她在這座城市裡。整整遊蕩了一夜!當太陽升起的時候,幾乎是因了一個說不出口的原因,陰差陽錯的,使她順著馬路一步步地走進了這個設在郊區的林科所……等她方便過了之後,她居然喜歡上了這個幽靜的、地上落滿黃葉的園藝場。她在一棵銀杏樹下久久地佇立著……就在這時,她聽到了一個蒼老的聲音,那聲音說:「孩子,你怎麼這麼憂傷呢?」

  驀地,她轉過臉來,看見了站在她身邊的老梅。那一句「孩子……」就像是打開了一道閘門,她竟然一下子撲在了老人的懷裡,嗚嗚咽咽地哭起來了。

  老梅說:「我知道,你是想跟樹說說話。人都有煩心的時候,煩了,就跟樹說一說。樹也有心,樹比人好。」

  哭了一陣,心裡好受些了,劉漢香說:「我要變成一棵樹就好了。」

  老梅說:「你變不成樹。樹從不流淚,你見過樹流淚麼?」

  劉漢香說:「樹不是人種的麼?」

  老梅說:「最早的時候,樹不是人種的,樹是大自然的饋贈。人一代代地砍樹,所以上天才罰人種樹,人離不開樹。」

  劉漢香就問:「老伯,你,你是幹什麼的?」

  老梅說:「我麼,我就是一個種樹的。」

  此後,使劉漢香百思不得其解的是,那麼近的人,甚至可以說是貼骨貼肉的近人!怎麼會一下子就成了陌路?而萍水相逢,僅僅是一面之交,又怎麼會一下子融洽到無話不說的程度?!而且,她這樣一個單身的姑娘,面對一個老男人,怎麼就敢在這個林科所住下來了……說起來,這真像夢裡一樣。也許,他們兩人都需要一個對話者,一個不知根底、也不用著意防範什麼的對話者。

  也是住下之後她才知道,老梅曾經是這個林科所的所長。老梅在園藝場後面有一個很大的院子,院子裡擺滿了栽種在盆子裡的植物,那些盆景或大或小,千奇百怪,那些栽在盆子裡的植物也各有各的造型,各有各的姿態,一處一處都曲曲虯虯……看上去就像是一個微縮了的小型植物園。

  當劉漢香呆呆地看著院中的這一切的時候,老梅卻淡淡地說:「不用看了,這是我犯下的又一個錯誤。」

  劉漢香說:「錯誤?」

  「是,錯誤。」接著,他說,「姑娘,我實話告訴你,我並不是一個好人。我一生犯過許多錯誤……」

  聽了這話之後,再看那一處處盆景,劉漢香就覺得這院子裡的植物挺冷清的,像是很久沒人管理了,長荒了,的確是有些廢園的味道……可她仍是不能理解,那些盆景,看上去一個個造形都是很奇特的,怎麼會是錯誤呢?不過,這老頭說話的語氣,倒是讓她覺得親切。他居然說他不是一個好人?_

  更讓人想不到的是,這樣一位老人,還是林科所的所長,他竟然會擀麵條!這頓午飯是他自己做的,他不讓她插手,自己親自下廚房和的面,擀的麵條。當劉漢香要去幫他的時候,老人說:「和麵、擀面、切面都是很幸福的事情,你不要剝奪我的幸福好不好?」

  聽他這麼一說,劉漢香不由地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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