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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八


  3.九主意

  終於見了面了。

  不知怎的,見了他,還是有些激動。

  是他。一切都活起來了,那舊日的記憶……七個多、快八個年頭了,從外形上看,他並沒有太大的變化,只是潤了一些,胖了一些,大軍官了麼,穿得也光鮮,再不是光著腳的樣子了。可從骨子裡說,如果不是這身軍裝架著,他倒是顯得有些疲憊。人就像是有什麼東西墜著似的,架子雖撐著,可心已經彎了,他也累呀。從面相上看,她知道他累。雖然已經這樣了,恨是恨,也還是心疼他,這很矛盾。一個女人,要是陷進去了,再想跳出來,太難,太難了!

  是啊,你可憐他。在首長的辦公室裡,他不該那麼「哈菜」。那人雖說是個首長,你不也是個官?怎麼就點頭哈腰、低三下四的,那麼「哈菜」哪?直的,她不由地替他抱屈,覺得他不該那樣。你也是個男人……但是,從眼上看,他的狠勁還在,他仍然狼。

  可是,出了首長的辦公室,低的笑容一下子就僵住了,那臉就像是塊上了凍的抹布,皺巴巴的,又澀又苦,苦成了一張核桃皮……在院子裡,兩人就那麼一前一後地走著,陌生得就像是路人。

  這時候,老侯手裡提著一個暖水瓶探探地走過來,看見馮家昌,他略微怔了一下,很張揚地笑了笑,說:「老馮,來客了?」

  馮家昌也笑了笑,淡淡地說:「一個親戚。」

  老侯說:「噢,親戚?」

  馮家昌就說:「老家的,親戚。」

  這時候,劉漢香看了看老侯,用感激的語氣說:「你看,麻煩你了。」

  這一謝,老侯就有些慌,他一邊走一邊說:「謝個啥子,我們是老戰友了。」走了幾步,覺得有些不妥,他又揚了揚提在手裡的暖水瓶,對馮寶昌說,「老馮,既然是親戚來了,還不領家去呀?」

  馮家昌隨口「嗯、嗯」著,那臉不陰不晴的,顯得略微有些尷尬。有那麼一刻,兩個男人相互看著,目光裡都很有些含意……那陰險、那刻毒、那獸一樣的搏殺,全都在眼簾後邊隱著。兩人在錯身走過的一刹那,竟然還互相拍了拍,那一拍真有些怵目驚心!

  接下去,當劉漢香跟著他往外走著時候,突然之間,馮家昌的臉就像開了花似的,每見一個人,他就笑著對人介紹說:「——親戚。」爾後,他一路點著頭,見人就點頭,一邊點頭一邊說:「我親戚。」就這麼走著走著,他甚至連大門口的哨兵都不放過,一次又一次地對人說:「一個親戚。」

  「親戚」,說得多好!

  ……他把她約到了軍區的一個招待所裡。進了房間後,他沒有坐,就那麼一直站著,站得筆直。屋子裡一片沉默,那沉默是很淹人的。在令人窒息的沉默裡,劉漢香心一下子就酸了,她突然想哭,放聲大哭!那淚在心裡泡得太久了,已泡成了大顆的鹽粒,一嘟嚕一嘟嚕的掛在眼角上,憋都憋不住。

  很久之後,馮家昌說話了,他的鼻子哼了一聲,冷冰冰地說:「我知道你早晚要來。我等著這一天呢……」接著,他又說:「不錯,是我對不起你。」

  這話說得乾脆,也直白。這又是一刀,這一刀劃得很深,連最後那一點點沾連也不要了,就像是「楚河漢界」……劉漢香什麼也沒有說,劉漢香就那麼望著他。就是這個人,這樣一個人,快八年了,你一直等著他。

  馮家昌硬硬地說:「俗話說,有鋼使在刀刃上。你來得好。很好!最近,軍區要提一批幹部,那姓侯的,正在跟我爭一個職位……你來得正是時候。說吧,你要怎樣?」

  劉漢香不語。也許是憋得太久了,那淚水就止不住地往外淌,一片一片地淌……多少年了,她從沒掉過一滴淚,可這會兒,怎麼就止不住呢?真丟人哪,你!此時此刻,她真想大喊一聲,老天,你殺了我吧!你把我的頭割下來吧!他怎麼就成了這個樣子?這還是你心目中的那個人麼?當他皮笑肉不笑地一次次對人說「一個親戚」的時候,當他在首長面前點頭哈腰的時候,那種嘴臉,她是多麼失望啊!

  馮家昌並不看她,馮家昌的臉很緊,緊得就像是上了扣的螺絲!馮家昌仍在自說自話:「其實,我已經讓人捎過話了,該說的也都說了。我是欠了你……如果是要錢,你說個數。如果是……硬要我脫了這身軍裝,你也說個話。我,認了。殺人不過是頭點地,你說吧。」

  她擦了一把臉,輕輕地歎了口氣,說:「你,好麼?」

  馮家昌不語。

  劉漢香說:「八年了……」下邊的話,她還沒有說出來,她想說,我沒有別的,就想來看看你,見你一面。可她的話卻被打斷了……

  他有些生硬地打斷她說:「我知道,我欠你。我們一家都欠你……」

  是呀,他不想再跟她多說什麼了。他只是想儘快做個了斷。他恨不得從心裡伸出一隻手,趕快把她推走!原指望他還有心,可他已經沒有心了。對一個沒心的人,你還跟他說什麼?也許,在他眼裡,那不過是一筆舊債,欠就欠了,也說過要還,你還要怎樣?!那日子就像是一塊舊抹布,用過了,就該扔掉。這態度有點橫,甚至還有點潑,近乎於那種「要錢沒有,要命一條」……不說了吧,再不說了。

  偏偏在這個時候,馮家昌抬起手腕,下意識地看了一下表。他有「表」了,他手腕上戴著表呢,金光閃閃的表!

  ——那昔日的,不過是一個牙印。一個牙印算什麼?!

  ——連續五年,他都在獎狀的後邊寫著三個字:等著我……

  心很辣,心已經被辣椒糊住了。那辣在傷口上一瓣兒一瓣兒地磨著,熱烘烘地痛!說過不哭,說過不掉淚的,見了他,也還是掉了淚。女人哪,淚怎麼就這麼賤?!那血一浪一浪地湧著,血辣是可以生火的,血辣己冒出了一股一股的狼煙!也不盡是恨,也不盡是怨,什麼都不是,就是眼前一黑一黑的,像無數個蠓蟲在飛……劉漢香咬了咬牙,突然笑了。既然已經無話可說,那就說點別的吧。她話鋒一轉,笑著說:「來之前,村裡人給我出了一些主意,你想聽聽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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