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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八


  這突如其來的變故,在馮家昌心裡投下了深重的烙印。他想不到的事情實在是太多了,那瞬間的變化也太大了,大得他簡直無法承受!突然之間,就來了一架飛機,是飛機呀!它就降落在穀場上……那是大軍區的領導也未必能調得動的。馮家昌不由地暗暗感歎,人真是精氣神的產物啊!曾幾何時,廖副參謀長,在農場一直被人稱為「廖老頭」的,一時間在他眼裡就變得「威武」起來。怎麼會呢?他眼睜睜地看著,突然之間,那真是偉岸哪!那神態,那氣度,一行一動,真是可以叱吒風雲!……還有,那些趕來送行的首長們,在老頭下來的時候,他們一次也沒來過。可是,就突然雲集在穀場上,在他們列隊向老頭行禮的時候,他居然在他們的眼裡看到了一絲顫慄……直升飛機飛走了,各級領導也已紛紛散去,可馮家昌仍然沉浸在巨大的驚訝之中。想不到,真是想不到啊,不足兩年的時間,事情就起了如此大的變化!

  昨天夜裡,十二點的時候,門外響起了急促的腳步聲,緊接著,只聽農場場長高聲叫道:「廖副參謀長,廖副參謀長!」匆忙間,馮家昌從床上跳下來,開了門問:「場長,有事麼?」可是,場長並不看他,場長很嚴肅地站在那裡,先是對著躺在床上的廖副參謀長行了一個軍禮,爾後說:「廖副參謀長,請您立即去場部接電話……您一個人去!」這時候,老頭仍很平靜地在床上躺著,他問:「誰的電話?」場長遲疑了一下,說:「我不能說。」到了這時候,老頭才披衣下床,跟著場長大步向場部走去。

  一個小時之後,廖副參謀長回來了。就接了這麼一個電話,老頭整個人像是虛脫了一樣,他的腰彎得更很了,滿臉都是蒼老的皺紋……進得門來,老頭慢慢在床上坐下來,竟一連吸了三支煙!此後,他便長時間的在屋子裡踱步,一時快,一時慢,久久之後,他突然停住身子,默默地說:「孩子,有件事情,本來是不打算告訴你的。讓你知道了,沒什麼好處……不過,現在事情明朗化了,倒是可以說了。」

  馮家昌愣住了,是為那兩個字:「孩子」。他跟廖副參謀長這麼久了,老人從來沒這樣叫過他。可是,突然之間,老頭的口吻變了,那口吻變得無比親切,這也是老人第一次在他面前流露感情。他知道,這兩個字是很重的,那是一種非同一般的信任!於是,在沉沉的夜色裡,在度過了一段相儒以沫的日子之後,老人給他交底了。

  老人說:「我的問題,是因為一封信。這是一封申訴信。這封信牽涉到了七位老同志,是七個將軍聯名給上邊寫的申訴材料,那是為一個冤獄的老上級申訴的……這封信醞釀了很長時間,後來轉到了我的手裡,我是最後一個簽名的。當時,看了這封申訴材料後,我一夜都沒有睡,考慮再三,我覺得就當時的形勢來看,時機不成熟,弄不好會有麻煩,大麻煩。於是,我當機立斷,把那封信燒了!不過,在燒這封信之前,我把這封信背了下來,一字不差地背下來了……由於這封信是要直送上邊的,在轉送渠道上,已經做了一些試探,所以風聲傳出去之後,上邊就開始追查了……那時候,信,我已燒了,已經沒有證據了,他們也只好查到我這裡為止。至於信的內容,我給他們背了一遍,是一字不差地背了一遍,那不過是一些申訴的內容,他們也沒有查出什麼……結果是這一切都由我擔起來了。人,在某些時候,該擔當必須擔當。」當老人說到這裡的時候,他突然笑了,搖搖頭,又搖搖頭,接著他說:「現在形勢變了,是大的變化!你很快就會知道的。某些人已經完了……現在,這封沒有發出的信,就變得重要了,在某種意義上說,它成了一發炮彈!」往下,老人沉默了,他的話戛然而止,接下去竟是長久的沉默!許久,老人輕聲說:「孩子,下邊的話,是一個老人對你說的。古人雲:」上多事則下多態,上煩憂則下不定。『你記住,在時間中,是沒有純粹的。所謂的純粹,是混沌中的純粹。其實,關於那封信,我漏掉了一行字。第一次,在交待問題的時候,我是無意中漏掉的。這第二次,我是有意漏掉的。「他一字一頓地說,」我漏掉了信的』台頭『……「

  老人說:「你知道什麼叫『台頭』麼?」

  馮家昌說:「知道。」

  接著,老人感慨地說:「有時候,歷史真是一筆糊塗賬啊!」

  廖副參謀長的話說得十分含蓄,馮家昌也聽得似懂非懂……但有一點他是明白的,廖副參謀長是在跟他交心呢。這不是一般的「交心」,這是把他當作最親近的人看待的!可是,他最想聽的,老人卻沒有說。

  說著說著,已是下半夜了。馬燈裡的油快要熬幹的時候,廖副參謀長才說:「小馮啊,這次進京,我不能帶你了。上邊只要我一個人去。不過,我會回來的。」

  到了第二天,當那架直升飛機轟轟隆隆地降落在穀場上的時候,馮家昌才終於明白,老頭「解放」了!直覺告訴他,廖副參謀長此次進京,意義非同尋常,很有可能會受到重用。那麼……往下,馮家昌就不敢多想了。

  是啊,這邊,廖副參謀長剛一「解放」,整個青泥河農場對他的態度就大不一樣了。他們從上到下一口一個「馮秘書」地叫著,叫得十分恭敬。住的地方換了,連蚊帳都換了新的;場長還專門給他在食堂裡安排了「小灶」,隨到隨吃,想吃什麼就可以點什麼。也是在一夜之間,他們對他,幾乎像是敬神一樣!

  可是,三天之後,事情就又起了變化。場長突然通知他說,接北京長途,廖副司令不再回來了……要他立即返回。場長用愛莫能助的語氣說,老弟呀,本來打算送送你的。不管怎麼說,場裡還有輛破吉普。可是,根據廖副司令的指示,就不能送你了。場長說,廖副司令指示,要他徒步歸隊!

  恍然之間,就「廖副司令」了,就不再回來了,就……可老頭走的時候說,看好我的棋盤!

  老頭是坐直升飛機走的,卻要他徒步歸隊。這,這也太……馮家昌像是挨了一記悶棍,一下子就懵了!三百多裡路,徒步歸隊,這將意味著什麼?!

  這時候,天仿佛塌了似的,馮家昌暈暈騰騰地站在那裡,望著滿坡的莊稼地,喉嚨裡一血一血地往上湧!他只覺得眼前一黑,強撐著站住身子,仍有些不甘心地問:「廖……副司令,還說了些什麼?」

  場長說:「別的沒說什麼。只強調了一點,徒步歸隊。」

  命令就是命令。此後,那三百多裡路,幾乎是用淚水泡出來的。當馮家昌打好背包,走出農場百米之外,站在一棵樹下的時候,仰望蒼天,他禁不住失聲痛哭!歸隊……還要徒步?!可「隊」在哪裡?是回機關?還是直接返回連隊?他究竟犯了什麼錯誤?!老虎還有打盹的時候,鷹也有看不到的地方……他實在想不明白,他究竟做錯了什麼。六年了,當兵六年了呀,如果這時候讓他回連隊,那他面臨的將是復員!三十功名塵與土,八千里路雲和月……他一邊流著淚,一邊在心裡罵自己。他說,你不是吹著你是用腳「思考」的麼,操,你就走吧,掂著兩條窮腿好好走,三百里路,就用你的腳好好「量」吧。你算什麼?你狗屎不是?!要你歸隊你就得歸隊,要你復員你就得復員。回去老老實實挄你的牛腿吧!就讓全村人笑話你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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