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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一


  林衛蘭突然就沉默了,那沉默像涼水一樣,一下子澆在了馮家昌的心上!

  這時候,林衛竹插話了,她插話說:「雖說家在農村,聽老周說,他們那批兵是『特招』的。」在話裡,林衛竹特意強調了「特招」二字。

  林衛蘭接著說:「農村也沒什麼,農村孩子樸實。只是……」

  「只是」什麼呢?她沒有說。馮家昌就直直地坐在那裡,保持著高度的警覺。就這麼問著,問著,他心裡就出「汗」了,心裡有很多「汗」。可他忍著,忍得很好。

  接下去,林衛蘭和風細雨地說:「小馮,你能給我講講你的童年麼?」

  馮家昌沉默了一會兒,爾後抬起眼來,他仿佛一下子就看見了「童年」。他知道,這「童年」是他的「營養缽」,這「童年」一直跟著他呢!於是,他暗暗地吸了一口氣,直言不諱地說:「我家裡很窮。六歲的時候,我吃過桐花,吃過槐花,吃過榆錢……那時候,我最喜歡的東西是一隻小木碗,那木碗是父親用手工做的。父親說,你要有自己的碗。我記住了他的話,要有自己的碗。九歲的時候,我的作業本全是煙盒紙做的。那時候,我的願望是能有一張全白的紙,那紙五分錢一張,可我買不起……有一次,村裡代銷點的人告訴我,你要是能跑過那條狗,我就給你一張紙。等我跑過那條狗的時候,他卻不給了。於是,我記住了一個道理:人是不能與狗賽跑的,人決不能與狗賽跑。後來,那代銷點的人見我再也不去了,就站在門口叫住我說,你來,我給你一張紙。我笑了,我說,你家的門台太高了。十二歲的時候,我就不缺紙了,我學會了紮蟈蟈籠子,我用蟈蟈籠子跟人換紙……在十六歲以前,我幾乎沒有穿過鞋……那時,我對自己說,會有鞋的。」就這麼說著說著,他的心突然疼了。當他說到這句話的時候,他的心很疼!

  兩個中年女人默默地望著他,有那麼一刻,她們似乎被他打動了,是被他的「交心」所打動。那目光裡竟有了些溫柔……林衛竹默默地、似乎是用贊許的口吻說:「人還是要有一點志氣的。」

  可是,就在這時,林衛蘭竟然說了一句讓他終生難忘的話。她脫口說:「你有腳氣麼?」

  這句話問得太突兀,馮家昌一點精神準備都沒有。他只是愣愣地坐在那裡……牆上的掛鐘「嘀嗒、嘀嗒」地響著,那響聲有些重。

  此刻,林衛竹說話了,林衛竹有些不高興地說:「他們都是跟著首長的。」

  林衛蘭的臉突然有些紅,也不知為什麼就紅了……

  片刻,馮家昌抬起頭來,很平靜地說:「沒有。我沒有腳氣。」

  大約,連林衛蘭自己也沒有料到她會說出這麼一句話來,就連著「噢」了兩聲,說:「沒什麼,我只是隨便問問。」

  這時候,剛好李冬冬端著一盤水果進來了。她什麼也沒說,只是把那盤水果放在了茶几上,就彈彈地走出去了。

  此刻,林衛蘭看了他一眼,像是要彌補什麼,就說:「小馮,吃點水果吧。」

  馮家昌想,這應該是個機會了,應該是的。於是,馮家昌毫不猶豫地從水果盤裡拿起了一個蘋果,爾後,他又拿起削蘋果的刀子,旁若無人地削起蘋果來……就在他削蘋果的時候,林衛蘭一直注視著他的手,那目光是很燙人的!

  馮家昌削蘋果的技術是跟候秘書學的。他很熟練地轉著那把刀子,直到把一個蘋果完全削好,那蘋果皮仍然很完整地包罩在蘋果上(就這點技術,他還是在食堂裡的土豆上練出來的)……削好了蘋果,他微微地欠起身,本著「先客後主」的原則(這也是跟「小佛臉兒」學的),把那只蘋果遞給了坐在他斜對面的林衛竹,在他遞蘋果時,那絞龍一樣的蘋果皮才無聲地落在了他的另一隻手上!他拿好了聲音的調子,說:「阿姨,你吃。」

  林衛竹滿意地點了點頭,很高興。也很優雅地把那只削好的蘋果接了過來,再一次說:「他們都是跟著首長的。」

  這時候,他又拿起了一隻蘋果,以極快的速度把蘋果削好,仍是微微欠身,又遞給了坐在對面的林衛蘭,那蘋果皮以非常雅致的速度落在了他的另一隻手裡……他說:「伯母,你吃。」

  林衛蘭微微點頭,客氣地說:「謝謝。」接著,他又說:「小馮,你也吃啊。」

  馮家昌笑著搖了搖頭,卻站起身來,到廚房裡洗手去了……洗手,在這裡是一定要「洗手」的,那就像洗心一樣!

  等他返回來的時候,見兩個女人正一小口一小口地吃著蘋果,吃得很斯文……她們在吃蘋果的同時,正相互悄悄地交換著眼神。他佯裝不覺,可他看出來了,在眼波與眼波之間,正流動著一種東西……過了一會兒,林衛蘭終於說:「冬冬這孩子有些任性。你們也都年輕,就先……接觸接觸吧。」

  「接觸接觸」這又是一個信號,它說明什麼呢?

  沒容馮家昌多想,李冬冬又閃身進來了。這一次,她是來解圍的。她大大方方地說:「『審查』該結束了吧?……小馮,你出來一下。」就這麼說著,她上前牽住他的手,一把把他拽了出來。

  就這樣,他被她帶到了另一個房間裡,見到了那個有可能成為岳父的人。

  這個人周圍堆滿了藥。那些藥散散亂亂地放在他的四周:桌上、櫃上、幾上、黑色的皮制沙發上,全是藥。他寡寡、厭厭地坐在一張籐椅上,兩眼望著窗外,就像是一個沉默的、被人慣壞了的大孩子。

  這時,李冬冬松了手,輕手輕腳地走上前去,對那個坐在籐椅裡的人說:「爸,小馮看你來了。」

  那個男人仍然沒有說話。他就那麼一聲不吭地坐在那裡,他梳著整整齊齊的「大背頭」,身上也透著整整齊齊的冷漠……可是,馮家昌仍然禮貌地對著那個男人敬了個禮。他筆直地站在那裡,對著那個男人的脊背行了一個軍禮……那人的脊背很寬,那脊背上像是長著一雙很特別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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