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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〇


  在公園裡漫步,對於馮家昌來說,就像是受刑一樣。可他還是認真地「作」下去,做的還算好。在有「景」的地方,比如一棵樹,或是一盆開得很好的菊花,李冬冬就會停下來。說:「多好啊!」於是,他就馬上說:「我給你照一張。」就讓她擺好姿勢,給她照上一張相。照相的時候,他就在心裡一次次地背誦那些步驟:焦距多少,光圈多少……中午,他們又一塊在公園的「水上餐廳」吃了飯。餐館裡人不多,有一排一排的車廂座。吃飯也很累,那是要吃「斯文」的……當他實在受不了的時候,馮家昌曾借機上了一趟廁所,在廁所裡,他一邊尿,一邊大聲地罵了一句家鄉話:「他娘那狗娃蛋!」

  當夕陽西下的時候,整個公園沉浸在一種軟金色的氛圍裡,秋葉在橘色的落日下顯得十分安靜,公園裡的遊人也越來越少了。這時候的馮家昌已是非常非常累了,他就像是捧著一個「火炭」,很文化的「火炭」!他小心翼翼,高度緊張,說話必須是「一筆一筆」的,走路必須是「散散漫漫」的,真累人呀!主要是陪得心累,可他仍然堅忍地撐持著……這時,兩人不由地走到了公園深處的一個木制靠椅的旁邊,這裡已經沒有什麼遊人了。李冬冬先是大大方方地在那木制靠椅上坐了下來,爾後又跟他招了招手。馮家昌躊躇了片刻,終於還是坐下來了。李冬冬的兩隻大眼忽閃忽閃地望著他,突然說:「親親我,好嗎?」

  這是一個信號,可以說是將要成功的信號,面對城市,他即將成為一個「佔領者」。馮家昌心裡的火一下子就燒起來了。他的心頓時燒成了一個「日!日!」的「卵子」,他在心裡暗暗地罵了一句:狗日的蟲!可他的理智卻制止了他。他有點生硬地站起身來,架著兩隻膀子,遠遠的,像蜻蜒點水似的,輕輕地在她的額頭上親了一下,只一下。

  然而,就在這時,不知怎的,身後突然有人用槍對著他說:「不許動,舉起手來!」

  當馮家昌轉過身來,看到的卻是一個孩子。那孩子有六七歲,不知怎的就躥到了木制靠椅的後邊,手裡端著一支玩具衝鋒槍……馮家昌自然沒有舉手,可他清楚,在槍口對準他的一刹那間,他的心舉手了。

  是呀,他的確是投誠來了,他正在向「城市」投誠。

  2.你喜歡這個火柴匣子麼

  那個有可能成為岳父的人,自始至終只說了一句話。他說:「你喜歡這個火柴匣子麼?」

  當時,他不明白這句話的意思。但是,他知道,這句話是有意思的。

  那是又一個星期天,馮家昌應約來到了李冬冬的家。頭一天,李冬冬在電話裡說:「我媽媽說,她想見你……」於是,他就知道了,這次見面是具有「盤查」意味的。

  「盤查」是由兩人女人進行的。頭一個自然是李冬冬的母親,她叫林衛蘭,是一家大醫院的大夫。第二個是周主任的妻子,也是李冬冬的姨媽,她叫林衛竹,是省委機關裡的幹部。她們雖然是一母同胞,卻是兩個截然不同的女人。林衛蘭是個身材修長、幹幹瘦瘦的中年女人,人顯得幹一些,也冷一些,好像三尺以外都可以聞到樟腦的氣味,就是那種「衛生」得讓人害怕的氣味!林衛竹比她姐姐略矮一些,卻顯得豐滿窈窕,也顯得生動滋潤一些。一看就是那種喜歡張羅、充滿熱情的女人。但是,她的熱心裡總含有一種施捨的意味,是居高臨下的。可以說,她們全都是居高臨下的,那目光就像是紮在你心上的一根針!

  在審視的目光下,馮家昌突然有一種被人剝光了的感覺。是呀,每一個從鄉村走進城市的人都是裸體的,那是一種心理上的「裸體」。在這裡,日子成了一種演出,你首先要包裝的,是你的臉。「武裝」這個詞兒,用在臉上是最合適的,你必須把臉「武裝」起來,然後才能行路。

  林衛蘭問話的方式具有很強的跳躍性。她是醫生,她的話就像是一隻多頭的聽診器,這裡敲一下,那裡敲一下,敲得你很難受,可又叫你說不出什麼來。

  林衛蘭說:「小馮,聽說你家鄉的豆腐很好吃。是鹵水點的吧?」

  馮家昌回答說:「是。是水磨磨的,再用鹵水去點。」

  林衛蘭說:「我也去過鄉下,有的就用髒水……」

  馮家昌說:「磨豆腐不能用髒水,連河水都不用,用的都是井水。要是用河水,豆腐就『苦』了。」

  林衛蘭說:「是麼。你磨過豆腐?」

  馮家昌說:「沒有。我們村有一個磨豆腐的,兩口子磨豆腐。他的女人出來賣,我們都叫她豆腐家……」

  林衛竹笑著說:「是『豆腐西施』吧?」

  馮家昌仍堅持說:「『豆腐家』。」

  林衛蘭接著說:「噢。聽說你高中畢業?」

  馮家昌說:「高中肄業。」

  林衛蘭說:「家裡供養你挺不容易的……」

  馮家昌說:「是不容易。」

  林衛蘭說:「家裡弟兄多麼?」

  馮家昌說:「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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