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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


  離開那家舞廳的時候,李金魁隱隱有些不快。他說不清那不快究竟是什麼,可他心裡總有點不舒服的感覺。走在街上,涼風一吹,他突然想起他已經是本市的市長了,還是要注意影響的,以後不應該再到這種地方來了。雖然沒有人知道。可他又懷著一種莫名的興奮,一種邂逅相遇的酣暢,甚至還有背叛者的喜悅。一直到走出很遠,他才回過頭來,看了看那家舞廳,這時他才注意到那閃爍的霓虹燈上變幻著、跳動著的正是「紅葉舞廳」四個字。那個個字就像是一個晃來晃去的女人,一時是紅色的,一時是綠色的,一時又是藍色的……很誘人哪!

  回到市政府的小招待所裡,李金魁躺在浴盆裡好好地泡了一個澡。水很熱,熱浪一波一波地環繞著他,這時他想,我變了麼?是我變了還是她變了?不然,我為什麼吐不出那個字了呢,真奇怪!那個字實在是應該他說的,可他竟然說不出口了。女人哪,女人,要說變,女人才會變呢。女人一旦變起來,可真不得了啊!……就在這時,掛在浴間的電話響了,他怔了一下,緩慢地伸出手,把電話從牆上取了下來。他想,這是誰哪?他剛來沒幾天,還沒人知道……就在這時,電話裡傳來了甜甜的吹氣聲:「喵……聽出來了麼?說話呀?」李金魁對著話筒正色說:「哪裡呀?」電話裡有柔柔軟軟的低聲傳過來:「你裝什麼裝?真的聽不出來麼?你想我麼?」李金魁說:「噢。噢。聽出來了……」突然,李金魁大聲說:「好,請進!」立時,電話裡沉默了,片刻,電話裡說:「晚安。」而後,「哢」的一聲,電話掛斷了。這時,李金魁濕漉漉地從浴盆裡爬起來,用毛巾擦了擦身子,接著用力地把毛巾甩在了浴盆裡,只聽「嘩」的一聲,浴盆裡濺起了很高的水花!

  躺在床上,李金魁默默地對自己說,你不能再見她了

  11

  在市政府大院裡,走路也是一門學問哪。

  李金魁到任不久,最先發現的就是走路問題。他平時大步走慣了,進了市里之後,他才知道,在這裡,作為一市之長,他不能走得太快。你是一把手啊,你一走快,就顯得你急,人毛躁,火燒屁股似的,缺乏一把手應有的穩重和大氣,這話當然沒有人會告訴他,這是他從眾人眼裡看出來的,別看他是市長,但人們的目光照樣會把你剝光。走路不能快,但也不能太慢,太慢了顯得疲塌,顯得暮氣,也顯得人軟弱。這也是大忌!這樣一來,人們就會發現,你交辦的事情是可以拖一拖的,時間長了,你的話就沒人聽了。那又該怎麼走呢?頭當然要抬起來,你不能低著頭走路,低著頭走,人顯得猶豫、膽怯;你也不能揚著臉走,太揚臉就傲氣了,就目中無人了;目光要平視,可以稍稍上揚,揚到一定的程度最好,這樣既揚出了尊嚴,也保持了平易,這是要火候的。走路時,身子既不能太硬,也不能太軟,硬了,顯得你有架子、人霸道;軟了,顯得人鬆氣、窩囊;更不能扭,一扭人就女氣了,女人帶態那是千嬌百媚;男人一女氣,人就賤了。看來,每一塊土地上都生長各種不同的官氣,那官氣是百姓、土壤、氣候共同養出來的,這也是一種綜合效應啊,要是你學得不像,那你是坐不住的,從這個角度說,走路實在是一種官氣的體現,走好了,人就有了三分威。

  說話方式就更有學問了。

  在政府院裡,按慣常說,市長的話就是第一聲音。但第一聲音也是要人們逐漸認可的,不能因為你當了市長,就成了第一聲音了,那你就大錯特錯了,職位是很重要,但職位僅是一個硬條件,這還需要許多軟條件來配合。在這裡,首要的,是你要學會說假話。這種假話不是一般意義上的假話,這種假話是一門藝術,是一種在不同場合的表述方式,比如說,你個人的好惡,在這裡是不能真實體現的,你也不能因為你個人喜歡什麼就說什麼好。你應該把個人好惡隱藏起來,對什麼都一視同仁。那個女打字員很漂亮,你不能一看見她就眉開眼笑,問長問短;那個主任長著一張窩瓜臉,你不能一看見他就板起面孔,訓斥一頓,對不對?你要說一些你不想說的話,你要說一些跟你的本意徹底相違背的話,在特殊的場合,你還要講些狗扯連環的話。你一個人不可能把所有的事情都幹了,你要用人,就得會容人,包括那些你根本看不上的人,你也得用,還得不斷地表揚他們,有時候明明不合你的意,明明是扯淡,可你該表揚還得表揚。你要在你的周圍形成一個「場」,這個場以後為核心來運作他們,你的表述就是你調動他們的最重要的方法,你要把假話使用到極致,使他們運動起來,以你為磁場旋轉……這些對你來說都是必要的。但運用這門「藝術」時,你也要掌握好分寸,也要四六開,說假話也是要講比例的,假的成分不能大多,太多了就成了徹頭徹尾的假話了,假話裡必須含有真的成分,就像是裹著糖衣的藥丸一樣,好讓他舒舒服服地吃下去。環境就是這樣一個環境,你要在這樣的環境裡逐漸培養出一種氛圍,氛圍養好了,核心也就形成了,到了那時候,這第一聲音才能真正成為第一聲音。

  李金魁把這些都想明白了。可明白是一回事,做起來又是一回事。上任一個月來,他的工作卻遇到了重重的阻力。市里不是縣、鄉,縣裡的幹部大多是土生土長的,而且文化程度偏低,好對付;而市里的人事關係要複雜得多,文化水準也高得多。那關係是一層一層的,那勢力也是一股一股的,那些個人物一個個都是通天的。如果細究,就連市府大院看大門的老頭都是有來頭的。在這裡,小小的給予幾乎不起任何作用。他覺得他一下子就陷進去了。首先,政府辦公室的那個窩瓜臉主任就不那麼聽話,在窩瓜臉的語彙裡,總是出現這樣一個概念,「西院」如何如何,「西院」是怎麼說的……西院是市委,東院是政府,那就是說,他的聲音是歸「西院」的支配的。當然,他的話很婉轉,哪怕是很小一件事,他也會說,是不是給「西院」通通氣?這話讓李金魁心裡很不舒服,甚至有些惱火,可他又不能說什麼,他時時感到有一種壓迫,那壓迫又是看不見摸不著的,就像是空氣一樣,使你根本無法下手。在常委會上,李金魁也是孤單的。幹什麼事人家都一個個畫圈了,他也只好跟著畫圈……他心裡有氣,他不想就這麼跟著畫圈,他總想找機會爆發一下。可他一時又沒有機會。

  他只有等待。

  人在沒有興奮點的時候是很寂寞的,他很孤獨啊!有時候,他就忍不住想去那個地方,想見李紅葉。可他又知道他是不應該去的,作為一市之長,那地方去多了不好。當他實在忍不住的時候:他還是去了。可他從來不跳舞,他每次去都是直接上樓,儘量不引起人們的注意。在李紅葉那裡,他也從不談市里的事情,他只說,我來看看你。可李紅葉總是把他撕得很爛,李紅葉說:「不是看我吧,是想那個字了吧?」他笑笑,卻不說什麼。李紅葉說:「你什麼也不為,就為那個字。」他還是笑笑。李紅葉說:「你忙的時候,我打電話你都不回。你心裡一煩,就想起我了,你把我當成什麼了?」李金魁什麼都不說,只默默地看著她,就這麼看一會兒,他說:「人有時候忍不住想破壞一下,我知道我的形象在你眼裡越來越不好了,我就想把自己破壞一下。」李紅葉接著譏諷說:「是啊,你一不高興,就跑到我這裡破壞來了?」話是這樣說,李紅葉對他還是很好的。她會給他倒上紅酒,再擺上幾個小菜,兩人就那麼喝著說著,總是李紅葉說得多,她不停地給他說一些生意上的事,他只是聽著。慢慢,慢慢,李紅葉就坐到他身上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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