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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


  吳鄉長感到事情嚴重了。有一天,他把李金魁叫過去,乜著眼看了他一會兒,說:「李鄉長,我小看你了。」李金魁馬上說:「吳鄉長,我……我……我是你帶出來的。有啥不對的地方,你多批評。」吳鄉長背過身去,撓著手默默他說:「我真是輕看你了。」李金魁說:「我可是你培養的……」吳鄉長歎口氣說:「看來我是該走了。」李金魁說:「吳鄉長,你千萬可不敢這麼說。這話言重了,我怎麼能跟吳鄉長比呢?」吳鄉長說:「咱打開窗戶說亮話吧,一山不存二虎啊!不是你走就是我走……」李金魁沉默了一會兒,說:「吳鄉長,你這是讓我走呢,要走也是我走。」吳鄉長很久不說一句話,過了一會兒,他撓了撓頭說:「你走什麼,還是我走。」

  話雖這樣說了,可兩人都沒有動。夏天的時候,墳台鄉出了一件事,有八個村的村民把鄉政府圍了!那是因為鄉里弄來的玉米種子不出苗。這件事是吳鄉長的一個親戚承辦的,親戚跑了,於是事就落到了吳鄉長的頭上。那時候,八個村的村民亂哄哄地圍在鄉政府的門前,一個個罵聲不絕,要求賠償損失。吳鄉長沒有辦法了,只好躲在屋裡不出來。就在這時,李金魁出面了。他把八個村的支書叫到一起,說:「吳鄉長在咱鄉幹了十八年,給咱鄉辦過不少好事,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吧?他現在遇到難事了,咱咋也得幫他一把。聽我一句話,你們做做工作,把人撤回去,餘下的事我來辦。」支書們都是欠過情的,礙於臉面,也就不好再說什麼了。有一個支書問:「這蘿蔔不小啊!秋苗不等人。李鄉長,你咋辦呢?」李金魁說:「還有七八天的時間,現在補苗還來得及。種子由我親自解決,我去省農科所找人弄最好的種子,錢由你們村裡湊……」說完這話,李金魁的臉就黑下來了,他再也不說一個字,就那麼繃緊臉望著那些支書們,支書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終於,有人說:「李鄉長從來沒讓我們辦過事,這事哪,難是難,我們認了!」李金魁說:「好。你們算給我個臉面,我記下了。辦去吧!」

  事情就這樣化解了。

  事後,李金魁卻仍然像往常一樣,並沒有再給吳鄉長說什麼。可全鄉的幹部們都知道,是李金魁給吳鄉長擦的「屁股」。鄉婦聯主任王翠花更是逢人就說他的好話,這樣一來,吳鄉長覺得他實在是沒法再呆下去了。於是,就到上邊活動了一番,很快挪動到縣裡去了。老吳這麼一挪,李金魁自然就「正」了。走時,李金魁又親自去送他,一直把他送到縣城。兩人臨分手,老吳感慨他說:「金魁,你是個慢毒藥呀!」李金魁面不改色地笑笑說:「還得學習,我還得向老領導學習呢。」

  就在那次送老吳上任的路上,李金魁突然發現了一個熟悉的身影。

  10

  李金魁怎麼也想不到,他會再見到李紅葉。

  當再次跟李紅葉重逢的時候,已是五年以後的事了。在這五年時間裡,李金魁先是不顯山不露水地把自己挪動到了縣裡,當了一任副縣長,而後又調到了市里。當他進市之後,已是市長的候選人了。那時,雖然縣、市是平級的,可市長畢竟是市長啊!

  李金魁是在「人大」開會期間偶然巧遇李紅葉的。那是在一次聯歡會上,聚會是在一個豪華舞廳裡舉辦的。作為市長,李金魁自然要去看望一下,分別跟人握握手,說說話,以示他對代表們的尊重,就在他要離開那個舞廳時,李金魁不小心碰碎了一隻茶杯,那裡的服務小姐並不知道他是誰,就說先生,這是要賠償的。李金魁馬上說:「好好,多少錢,我賠。」於是,那服務小姐很有禮貌他說,先生請你到這邊來吧,當那小姐把他領到吧台時,只覺眼前一亮,一個鮮豔無比的女子從吧台後邊走了出來。這女人亭亭玉立,濃妝豔抹,粗一看就像外國女人一樣,可他細一看,李金魁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這個女子竟然就是李紅葉!李金魁怔怔地望著她……這時,那服務小姐剛說了一句,只見那女子的嘴唇微微地動了一下,示意說:「你去吧。」之後,李紅葉說:「歡迎市長大人光臨。」李金魁有點吃驚地間:「你、你怎麼在這裡?」李紅葉反問道:「我怎麼不能在這裡?」李金魁語無倫次他說:「你、你、好嗎?」李紅葉冷冷一笑說:「還行吧。這家舞廳就是我開的。」往下,李金魁不知道該說什麼好了,他站在那裡,有點不好意思地回頭望瞭望,李紅葉馬上說:「要不忙的話,上去坐坐?」李金魁遲疑了一下,說:「好吧。」

  上得樓來,李紅葉把他領到了一個帶有套間的辦公室裡。辦公室佈置得十分雅致,房間裡洋溢著一股粉紅色的溫馨。李金魁坐在那圈橘黃色的皮沙發上,四下打量了一番,笑著說:「不錯麼。」李紅葉把一杯滾燙的熱咖啡放在他的面前,說:「人呢?」李金魁隨口說:「不錯不錯,人也不錯。」李紅葉身子靠在桌上,雙手一抱,問:「僅僅是不錯?」李金魁趕忙說:「簡直是太漂亮了,漂亮得我都不敢認了。」李紅葉的臉倏爾就變了,說:「是麼?哼,我還以為沒人要呢!」這話一說,李金魁頓時啞然。

  她望著他,他也望著她,兩人久久不說一句話。

  短暫的沉默之後,李紅葉問:「成家了吧?」李金魁很勉強地點了點頭,說:「成家了。」她又問:「你那位好麼?」李金魁含含糊糊他說:「還、湊合吧?」接著,他說:「你呢?」李紅葉用戲謔的口吻說:「我麼,也就這樣,過過一段不是人的日子。結了兩次婚,離了兩次;又結了一次……你也許認識,是你們大李莊的,叫李二狗,做生意的。」李金魁想了想說:「好像是三隊的吧?聽說發了大財。」李紅葉說:「也就那樣。我們兩個是誰也不干涉誰。」李金魁望著李紅葉說:「你變化不小哇。」李紅葉說:「是麼?人都是會變的,你不也在變麼,市長都當上了。」李金魁笑了笑,說:「我還欠著你呢。」李紅葉說:「你欠我麼?你還記得你欠我。」李金魁說:「那時候……」李紅葉說:「你不只欠我一次吧?五年前,你剛當鄉長時,咱們見過一面,還記得不?」李金魁抬起頭說:「噢,當時你坐在一輛伏爾加裡。一晃過去了,那就是你呀?!」李紅葉又說:「三年前,你任副縣長時,我的前任丈夫是地委組織部的;現在你當市長了,你知道又是誰替你說了話麼?」李金魁說:「這是組織上安排的。」李紅葉說:「是,你的事我都知道。這些年來,我一直注意著你呢……我知道你一直想超過我父親,那時候,你眼裡就有一句話,你要超過我父親,現在你終於實現你的願望了。」李金魁雙手棒著頭,說:「我明白了,我欠你很多。」李紅葉點上一支煙,先是吐了一口煙圈,然後說:「你是不是覺得我放蕩了?」李金魁笑了笑,什麼也沒有說。過了一會兒,李紅葉目光直視著他:「說吧,有一個字你還沒說呢?」李金魁抬起頭,問:「什麼?」李紅葉說:「你最喜歡說的那個字,那個毀掉我整個青春的字!我等著你說那個字呢。」李金魁的心「怦」了一下,他像被槍打中了似的!是呀,他想起來了,是那個字。可他只是呆呆地望著她,她實在是太漂亮了,這麼多年沒見,她竟然變得那麼漂亮!她的嘴,她的眼,她的眉,她的服飾……都讓他心猿意馬!可是,那個字,他卻說不出口了。就在這時,李紅葉伸出她那抹了亮指甲油的纖纖玉手,一把把他從沙發上拽了起來,她把他拉進了內室,媚媚地望著他:「你說呀。」可李金魁再也吐不出那個字了。他說:「你……」李紅葉馬上說:「你也變了。」而後,她十分乾脆他說:「脫吧,脫。」此刻,李金魁倒像是傻了一樣,木木地站著,他怎麼也想不到,那個字會從李紅葉的嘴裡說出來!那個字,在他的童年裡,那個字就誘惑過他,在他的夢境中,那個字又一次次地出現過,那個鏗鏘有力的字啊!現在卻出現在女人的嘴裡,他是多麼羞愧呀!在這一刹那間,他簡直是無地自容!李紅葉就站在他的面前,那是怎麼的一份妖豔哪!而且,她開始給他解扣子了,她一邊解他衣服上的扣子一邊說:「你不就等著這一天麼?」李金魁無話可說,他只覺得身上的火燒起來了,那是一蓬無法熄滅的大火,事隔多年,那火燒得更加猛烈,使他實在是無法自製!

  事過之後,她說:「我好麼?」他說:「……好。」她說:「想再好麼?」李金魁不吭了。她說:「你知道麼,我最恨的就是你,可我又忍不住地想你。是你把我毀了,你說是不是你?你一個字就把我毀了。」李金魁只是默默地聽著,一句話也不說。最後,她說:「你隨時都可以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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