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李佩甫 > 敗節草 >  上一頁    下一頁


  然而,李金魁越冷,李紅葉卻越熱,她越來越感到李金魁的與眾不同。那寒寒的目光總讓她忍不住地牽掛。校長的女兒,長得又漂亮,學校裡有多少小夥想跟她說話呀!可是,卻有這麼一個黑小子,連看都不著她一眼,這是她無法忍受的!她總想罵他一頓,可一走到他跟前時,她身上的力量就消失了,剩下的只有猜測和柔情。有一段時間,她總是悄悄地給李金魁送吃的,有時候是兩個白饃,有時是一個雞蛋……偷偷地塞到李金魁的課桌抽屜裡,不讓任何人知道。而李金魁卻總是不動聲色地給她退回去。這在兩人中間成了一種較量,一種意志的較量,你送,我就退,你越退,我越送。終於有一天,李金魁煩了,他找到李紅葉說:「李、李紅葉,你你你……別再送了。你你……也別可憐我。我一個鄉下人,你可憐我耽誤事。」李紅葉也冷著臉說:「我為啥要可憐你?誰給你送了?你怎麼知道是我給你送的?是你自己心裡有鬼吧?」李金魁說:「那那、那好。我給你說,你要再送,我就吃了,我吃也白吃,吃了也不感謝你!」李紅葉說:「你吃不吃關我什麼事?誰讓你感謝我了?!」說完,她扭頭就走,走了幾步後,她在心裡忍不住笑了。

  此後,李金魁對自己說,反正我也說過了,賤就賤到底!我就白吃你,誰讓你送的?!於是,李紅葉再送什麼,李金魁就吃,吃了也不理她。他就是要讓她知道,我這人說到做到,吃也白吃!他想,我就這樣,「肉包子打狗!」她就不會再送了。誰知,這倒給了李紅葉一個具有隱蔽性的喜悅,一個姑娘深藏在內心裡的小秘密。人一有了秘密,那心氣就不一樣了,李紅葉像是渾身都長了眼睛,時刻關注著他,這反而造成了無形的貼近。她送的更歡了,職責三差五的,她都要給李金魁送點什麼,有時,她實在沒什麼送了,就上街去買上幾塊糖……她甚至動員當校長的父親給李金魁申請到了每月可以補貼六塊錢的助學金!可是,在教室裡,兩個人誰都是冷冷的,一句話也不說,形同陌人。

  寒假快到了,臨放假前的一天,李紅葉在收拾書包的時候,突然在書包裡發現了一包軟綿綿的東西。她悄悄地打開一看,竟是整整一打手絹!在那時候,她雖然是校長的女兒,一次也沒見過這麼多手絹。十二條啊,整整十二條!她的臉「噴」的一下就紅了,紅得發燒發燙,她的心都快要蹦出來了!那種感覺是她從未有過的,她真想大喊一聲……可是,她僅是匆匆地背上書包,快步走出了教室,她覺得要是再晚一會兒,她就瘋了!

  李紅葉背著書包像遊魂似的在街上走著,她不知道自己要幹什麼,只是走,不停地走……也許是等待太久了,企盼太久了,她雖然並不期望有回報,可在她的內心深處,還是有那麼一點點怨氣的,她也替自己不平,可是,突然來這麼一下子,這幾乎是給她以摧毀性的打擊!她簡直不知道自己該怎麼辦了。走著,走著,她來到了縣城最大的一家百貨商店。在商店的櫃檯前,她忍不住問了手絹的價格,她平時買的是兩毛五一條的,那已是較好的,而這種有各種圖案的手絹卻是五毛錢一條,是商店裡最貴的一種……她喃喃地說:他真敢哪,他真敢!

  傍晚,在縣城邊的小橋上,她截住了背著鋪蓋卷準備回家的李金魁。她一見他,就激動他說:「李金魁,你呀你呀……你怎麼能這樣哪?誰讓你給我送手絹了?!」李金魁站在那裡,連頭都沒抬,說:「你、你……弄錯了吧?我我……連飯都吃、吃不飽,我會給你送手絹?!」李紅葉一怔,說:「不是你是誰?你還不承認?」李金魁說:「我早就給你說過了,我、我是個吃白食的。我會幹那種事?」說著,他把鋪蓋卷往肩頭上一撂,徑直走去了。李紅葉沒有辦法了,喊道:「你真無賴呀,李金魁!」李金魁立時勾回頭說:「城裡人,你這話說對了。我就是一個十足的鄉下無賴!」

  整整一個寒假,李紅葉都是在心焦火燎中度過的。她腦海裡驅之不舊的是那一雙寒寒的目光,那目光就像刀子一樣刻在了她的心上……她一天到晚都心神不寧的,人像垮了一樣。過年的時候,她實在是熬不下去了,就以看二叔的名義騎車跑到鄉下去了。可她僅在二嬸家呆了不到一個時辰,就讓三國領他去了李金魁家。進了門,就見一個弓腰老頭半仰著身子,扛著一把掃帚,嘴裡淌著長長的口涎,癡癡地看她,一邊看一邊喃喃說:「這是誰家的閨女?跟畫兒一樣!」三國忙說:「這是老捆,金魁他爺,你別理他!」可李紅葉卻迎上去說:「爺爺,我是李志堯家的女兒。跟金魁是同學……」老捆一聽,湊得更近些,看了又看,說:「噢,志堯家的。咋跟畫兒一樣?!聽說你爹當大官了?」三國搶先大聲說:「我大伯是校長!縣中的校長!」於是,李捆喊道:「快,金魁,來客了!」李金魁從屋裡走出來,倚在門旁站著,說:「來、來了?是、是串親戚的吧?」李紅葉看了他一眼,說:「是,串親戚的。順便來看看……」此時,家人們都圍上來了,老捆興奮得一躥一躥他說:「看看,志堯家的,真是跟畫兒一樣啊!是咱金魁的同學。他娘,還不燒火打雞蛋?快燒火!」李紅葉忙攔住說:「不麻煩了,別麻煩了,我是順便來看看,一會兒就走……」李金魁說:「算算,咱家這樣,人家也不會在這兒吃……」老捆轉著圈說:「就是,也沒啥好吃的……有紅柿呀,咱有紅柿呀!」坐了片刻,老捆那一噴一噴的唾沫星子讓李紅葉受不了了,她終於說:「我走了,我得走了。」李金魁說:「我送送你吧?」李紅葉就等這句話呢,她站起就走。一家人送出門,老捆說:「讓金魁送,讓金魁送吧。」可是,李金魁剛出家門,卻又被老捆叫住了,老捆一把把他拽到屋裡,瞪著眼壓低聲音說:「金魁,娃子呀,長膽了沒有?」李金魁怔怔地望著爺。只見老捆喘著粗氣咬牙切齒地說:「……你把她脫了!你要敢把她脫了,她就是你的媳婦了!」這了這話,李金魁身上的火苗「噌」一下躥起來了!

  5

  那個字從他心裡長出來的。

  那個字在開始時僅是一個小芽兒,是個模糊不清的概念,是一種顏色和聲音,而後經過了時光的侵染,它逐漸長成了一棵樹。

  當那個字脫唇而出時,連他自己都嚇了一跳?他沒想到那個字竟然一直在他心裡長著……

  本來,李金魁送紅葉出來,在村路上,兩人都默默地走著,誰也不說話,等出了村,李紅葉說:「我知道你不想送我,嗯?」李金魁笑了笑,不語。李紅葉說:「你要不想送我,你就回去吧。」說著,就獨自一人推著車子往前走,李金魁也跟著走。李紅葉回頭看了他一眼,嗔道:「你呀,你呀……」天很冷,路上一個人也沒有,當她看到路邊的一個草庵時,就紅著臉說:「坐一會兒吧?」說著,便朝著那個孤零零的草庵走去。草庵還是夏天裡遺留下的,地上還鋪有發黃的麥草,李紅葉大著膽進了草庵,她先從衣兜裡掏出一隻手絹鋪在了麥草上,坐下來,而後又掏出了一隻手絹鋪在了身邊處,說:「坐吧。」李金魁站在那裡,呆癡癡地望著她……李紅葉臉「噴」的就紅了,說:「你坐呀,老看著我幹什麼……」就在這時,李金魁心裡陡然起了一股狼煙,那個字像子彈一樣迸然射出:

  「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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