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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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捆怔了怔,說:「要不讓你娘出面?娘們家好說話。」 李金魁重複說:「我去吧。」 捆說:「你想試試?試試也成,你已是縣中的學生了,對不對?」 捆又說:「他要罵,就讓他罵兩句,罵罵也長不到身上。他要打你就哭,打滾哭……」 李金魁不語,他垂下眼皮,像個小鬼魂似的飄出去了。 三天后的一個早晨,風涼涼的,當隊長李大牙趿拉著鞋,大聲地咳嗽著,匆匆趕到村口敲鐘時,卻見老闆樹上綁著一根繩子,繩子上吊著一個小人兒,人下是一雙腳,腳尖下點著一摞碎碎,那磚頭搖搖晃晃的,眼看就要倒了……李大牙嚇了一一跳,定睛一看,那人竟是捆家孫子——李金魁! 李大牙嚇壞了,忙說:「金魁,娃子,你、你你你……這是幹啥呢?!下來,快下來吧。」 李金魁蒼白著一張小臉,輕輕地吐一口氣,說:「給我樹錢。」 李大牙說:「娃子,有話好說,你先下來……隊裡確實沒錢。」 吊著的李金魁喉嚨裡「咕勾」了一下,兩手拽著繩套,再吐一口氣,默默他說:「我知道你不想給……」說著,只見他腳尖一踢,腳下那摞碎磚頭「忽啦」一下倒下去了,一個人整個吊在樹上…… 這時,李大牙的臉都白了!眼看就到了上工的時候,村人們馬上就要湧出來了,到了那時候,一村人都會說,是他在逼一個小娃上吊!真到了那時候,他就是渾身是嘴也說不清楚了……他忙撲上去抱住了李金魁的兩條腿,連聲說:「我給我給我給……我立馬給!」 李金魁身下有了依託,又吐了一口氣,喃喃說:「你真給?」 不料,李大牙竟哭起來了,他張著大嘴,一把鼻涕一把淚他說:「我真給。我不給我是孫子,你是爺,你下來吧!」 李金魁又說:「你別捋我爺的頭……」 李大牙說:「我不捋,我再也不捋了,你只要下來……」 李金魁說:「你要再捋我爺的頭,我就死在你家大門口。你信不信?」 李大牙忙說:「我信。我信了!」 此刻,李金魁呆住了。連他自己都不相信,事情竟然解決了,就這麼簡簡單單地解決了?!…… 事後,使他感到驚訝的是,一根繩子竟然有這麼大的力量?!爺跑了整整一個夏天都沒把錢要回來,眼看著沒有辦法了,他沒有任何辦法。天不能幫他,地也不能幫他,爹、娘、爺,誰也幫不了他,他已無路可走了。其實,他是非常怕李大牙的,他怕他已經怕到了極限,他的心也已經抖到了極限。李大牙野得就像得紅頭牛一樣。在村裡沒有人是他不敢罵的,沒有人是他不敢收拾的。在大李莊所屬的十個隊裡,他是最厲害的一個隊長啊!可是,可是呢,一根繩子就產生了一個辦法。那只是一根草繩,是捆草用的繩,繩在這裡好像是沒有一點用處,繩是無勢的,繩也僅僅是圈成了一個套,掛在了樹上……於是,沒有辦法也就成了辦法。這個夢幻一般的過程是他一生都受用不盡的,只是在事過之後,他才發現,一根繩子可以產生一種定力,一根繩子也可以產生一種辦法,這是一種從無到有的認識,也是一種從死到生的體驗。於是,十三年的時光,十三年的感覺在這一刹那串了起來,串出了一種對人和對自然的再認識,串出了一種生的頓悟。那時,他一口氣跑到田野裡,躺在草地上,眼望藍天,滿含熱淚地高聲喊道:「草啊,那生生不滅的草啊!」 夏天過後,當李金魁背著鋪蓋卷,兜裡揣著他自己要來的八十塊錢,興沖沖地到縣城中學上學去的時候,他也背走了一種無畏的豪氣。 一路上,捆嘮嘮叨叨地對孫子說:「到城裡要小心些,城裡人怪哪,要是有難處,就去找你表姑奶,你姑奶家闊著呢……」 李金魁一聲不吭,只默默地走著。來到了城裡的集市上,李金魁突然說:「爺,你坐下歇歇腳吧。」捆說:「我聞不得香味,那味燒眼。」李金魁拽了他一下,說:「你,你坐。」捆說:「歇歇也幹歇歇。」說著,他就在一個飯鋪前坐下了。只見孫子堂堂地走過去,片刻時光,就端來了兩盤水煎包,兩碗肉胡辣湯,四兩燒酒,一碟花生米,捆愣愣地望著孫子,正要說什麼,只見孫子重新背上鋪蓋卷,說:「爺,你慢慢吃吧,我去了。」 捆呆呆地望著孫子,眼裡淚汪汪地叫道:「金魁呀……」 李金魁回過頭來,說:「爺,錢我給過了,你吃吧。」 4 李金魁略顯口吃的毛病,是上中學時才開始明朗化的。 那是因為一個叫做李紅葉的女同學。 在記憶時紅葉首先是一種聲音,童年裡的聲音。那聲音是從三國的娘么嬸嘴裡吐出來的,帶有一股高粱米的氣味。在夕陽的紅燒裡,高粱地像一蓬鋪天蓋地的火焰,火焰在風中「嘩嘩」響著,忽紅忽綠,飛舞著一個橘紅底鑲金邊的聲音……爾後,在漫長的時光裡,「紅葉」逐漸地幻化成了一個符號,一個淡化了的印象。 印象的重疊是在縣城中學裡完成的。開學的第一天,李金魁坐在教室裡的第五排第四個位置上,聽到手拿花名冊的老師高聲喊道:「……李紅葉。」只見坐在他前邊位置上的一位穿橘紅短袖衫女同學應聲站了起來:「到。」 「到」字像珠兒一樣打在了他記憶的神經上,那聲音脆生生地敲開了歲月的閘門,有一種東西像水一樣漫出來了,於是記憶中童年裡的「紅葉」與坐在教室裡的紅葉重合了。重合產生的猜測,那麼,那個「紅葉」與這麼一個紅葉是不是一個人呢? 紅葉就坐在他的前邊,李金魁不由得想看一看她的臉,想看一看她長得什麼樣子,可他看不到。他看到的只是烏黑的剪髮和脖子上的一小塊白,那一小塊白上還長著一顆紫紅的小痞子,那個小痦子在她的衣領處時隱時現,他每一次勾動脖頸,那小痦子就醒目地跳了出來,倏爾就又不見了。在一段時間裡,這個誘人的小痦子弄得李金魁心煩意亂,它就像蝨子一樣在他的眼前晃來晃去,叫人忍不住想去捏一下,一下子把它捏下來!李金魁自然不敢。 後來,李金魁為此罵過自己,他說,你他媽的是來上學的,還是來看人家脖子的?你也不想想你是個啥東西?!看黑板! 此後,他就再也不看她的脖子了。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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