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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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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只有兩塊錢。 也正是那兩塊錢改變了李金魁的命運。 兩塊錢不夠封一刀禮,所以,李金魁最終也沒有成為「李瓦刀」。然而,就是這兩塊錢加上六個雞蛋,使李金魁成了大李莊小學的一名學生。 那時上學便宜,學費才一塊六毛餞,書費五毛,加起來一共兩塊一,還是不夠,爺去代銷點裡賣了六個雞蛋,三個雞蛋一毛,算是交上了書費;剩下的三個雞蛋,爺死纏活纏的,跟代銷點的洪昌費了半天嘴,才換了五支鉛筆和一塊橡皮,橡皮是饒頭。洪昌不了,洪昌罵道:「舅?俺舅,你又來了?把帳清了吧。你欠的帳還沒清。」爺說:「鱉兒,不救你你死牛肚裡了!……這是這,那是那,兩碼子事。」爺又說:「饒一塊吧,饒一塊。」洪昌板著臉說:「你今天賒一兩,明兒賒一兩,一兩一兩可都在帳上記著呢……」說著,他又罵起來:「嗑爬子嗑出個臭蟲,你算個啥球仁!也敢來一回回蹭」爺臉上紅了一小塊,爺說:「饒一塊吧。哄昌,將來你瓜子不定結個果,要是……」洪昌哈哈大笑,洪昌說:「三歲看大,就這兩筒鼻涕……」爺趁他說話的當兒,伸手抓了一塊橡皮……洪昌趕忙去奪,見奪不過來,就在爺的頭上狠狠地捋了三下,爺仍然笑著說:「又跟你叔亂哩?……」說著扭頭就跑,到底把橡皮賴下了。 就要開學了,他還沒有書包。上學的書包是娘連夜用碎布頭縫的,作業本是他自己用撿來的煙盒紙緝的。煙盒紙有的太皺娘給她在石頭下壓了一夜,總算平展了。第二天背上書包上學時,老師點到李金魁時,他愣了片刻,在眾人的哄笑聲中匆忙站起身來說:「我、是我。」老師為此多看了他兩眼,說:「你就是李金魁。」他小聲說:「是。」老師「哦」了一聲說:「李金魁同學,你坐下吧。」 上學了,知識是可以出思想的,在以後的日子裡,李金魁總是想起爺逃跑時的情景。為了二分錢一塊的橡皮,爺擰著身子一躥一躥的,跑起來像夾了尾巴的狗一樣,那樣子引得村人們哈哈大笑代銷點的洪昌沒有真去追趕,洪昌只是做出一種要追趕的樣子,那得意洋洋的神情使他刻骨銘心。以後爺每次撞見洪昌,那眼神總是躲躲閃閃的,像偷了他什麼一樣。這種感覺是從物質滲到精神的,是一種時間中的昇華,是從一次次的咀嚼和品味中得來的。在時光中他發現了給予和索取的奧秘,那就是無論多麼小的事物,給予都是高高在上的,就像是洪昌的那張臉;而索取是低賤的,索取在心理上永遠處於劣勢。你給了人家一點什麼和拿了人家什麼。那感覺是絕對不一樣的,這種關係有一種本質上的差別。這個烙印伴著他讀完了六年小學,在這六年裡,他一邊認字一邊用這些字來體味和豐富感覺。他是蘸著感覺來認字的,所以他認字認得很快,學字的能力也是超常的。 在這六年時間裡,他一共用了一萬八千三百四十六張煙盒紙,香煙的氣味伴著他度過了許多個日日夜夜。他的煙盒紙作業本在大李莊小學是獨樹一幟的,他的綽號在大李莊小學也幾經變換,有一段時間,學生們都叫他「紅錫包」,又有一段,又叫他「白抱」,還有人叫他「白河橋」,也有人叫他「哈德門」,還有人稱他「飛馬」,都是香煙的牌子。因此所有的老師都認識他,都知道本村有一個叫李金魁的學生。他的煙盒紙作業本因為不合尺寸常常擺在一摞作業本的上邊,每個老師批改作業的時候,都忍不住要多看兩眼,先是翻過來看一看煙盒紙上的圖案,然後才去批改寫在煙盒紙上的作業,改的時候也格外的細緻。如有錯處,老師第二天是一定要在課堂上講一講的,每到這時,老師就顯得格外興奮,老師站在講臺上「嘩、嘩」地揚著那由煙盒紙緝的作業本,高聲說:「同學們,看看這道題是怎麼錯的?為什麼會錯呢,二個小數點啊?!……」同學們望著那些在講臺上空飛舞的花花綠綠的煙盒紙不由得又一次哄堂大笑!就這樣,煙盒紙使他在大李莊小學成了學生們的笑料,煙盒紙也使他在小李莊小學出了大名。畢業的時候,整個大李莊小學獨有李金魁一人考上了縣一中。 這是煙盒紙的勝利。 那一年的夏天,發通知的時候,李金魁正在田裡割草。捆一躥一躥地走來說:「娃子,中了,咱考中了。」李金魁正赤條條地在玉米地裡蹲著,手裡握著一把小鏟,一身的汗水。他拾起頭看了看站在田邊上的爺,而後才從玉米棵上取下那條爛褲子,匆匆穿在身上,腰一擰,歡歡地跳出來說:「爺,是縣中吧?」捆揚著手裡的那張紙說:「是。光彩呀!就你一個。走,進城給你表姑奶報喜去!」李金魁愣了片刻,卻又慢慢地把那褲子脫下了,依然掛在玉米棵棵上,往地裡一蹲,說:「爺,我不去。」 捆手搭涼棚看了看孫子的下身,笑著說:「咋?鴨娃兒大了?」 李金魁臉一紅,不由得又嗑巴起來,說:「不、不去。」 捆說:「你看這娃,你看你這娃……」捆只說了兩句,就再也不說了,孫子的眼正望著他呢。陽光下,地邊上,一個黑黑的小泥人。眼很毒,那光蜇人,看著看著就把爺看小了。捆撓了撓頭,訕訕他說:「不去就不去吧。」過了一會兒,他又說:「頭前隊上出了咱兩棵樹,作價八十,還沒給呢……」 在那個夏天裡,捆一直跟在新任隊長李大牙的後邊,絮絮叨叨他說:「隊長,那樹,那樹可是好樹,還不該給哩?」 李大牙最喜歡的事就是敲鐘,他每天都站在村頭那棵掛有一口舊鐘的老槐樹下,用力敲響那口鏽跡斑斑的大鐘,讓人們下地幹活。李大牙敲完鐘只給了他一個字,李大牙說:「蟲!」 捆說:「結了吧,那樹,你給結了吧。」 李大牙還是一個字:「蟲!」 捆巴結地笑著,磨著身子給隊長說好話,再敬上一支煙,說:「明明說好的,說是麥罷給,那樹……」 說急了,李大牙就齜著一口黃牙說:「蟲!!鬧什麼?隊裡沒錢。」 捆急了,說:「不是有煙款麼,說過要給錢哩,咋就不給呢?」 李大牙扔下一句話:「你告我去吧!」說了,扭頭就走。 捆仍笑著跟在隊長的屈服後…… 就在那個暑期裡,割草娃子李金魁一直不敢在村街裡走。他背下草捆回家時總要繞一個很大的彎,他是怕在村街上跟爺爺碰面。他自從碰上了幾次之後,就再也不從村街裡過了。他不只一次看到隊長李大牙在捋爺的頭,爺總是像孩子一樣弓身站在身材高大的李大牙跟前,而隊長一次一次地捋爺的頭,一邊捋一邊說:「捆,你個老蟲!你個酒眯瞪。我還不知你麼?你欠洪昌的酒帳結了麼?」爺個兒小,爺被他捋得像陀螺一樣在他身前轉著,可爺仍然笑著,爺總笑著說:「別亂,別跟你叔亂……那樹,還是結了吧。」 後來他才知道,爺的確欠著洪昌代銷點裡的酒帳。他總是偷偷地在洪昌那裡賒酒喝,是那種五分錢一兩的紅薯乾酒,他一兩一兩地賒著喝,喝出了臉上的那一小塊紅,也欠下了一筆一筆的酒債。洪昌跟李大牙是兒女親家,洪昌不說話,李大牙是不會給的。 在夏日的村街裡,李金魁眼前一片刺痛。他眼前總是出現爺的那白蒼蒼的頭,爺的頭一垂一垂的,就像是一蓬亂劃……他覺得李大牙捋的不僅僅是爺的頭,李大牙捋的是他的眼泡。他眼疼。他不敢去看。可為了那八十塊錢,爺仍然不屈不撓地跟在李大牙的身後:爺總是不厭其煩地說:「這是兩碼事,洪昌是洪昌,隊裡是隊裡……」 於是:李金魁哭了,一個人兒因為沒有辦法在偷偷地哭泣。他躲在麥場上默默地想了一個晚上,滿臉都是傷心的淚水,頭上有月亮,不一樣的月亮,月亮很大很圓,可月亮一點兒也幫不了他,月亮離他太遠了。一直到了後半夜,他悄悄地掉到了爺住的牲口棚裡,對正起夜撒尿的捆說:「爺,那錢,你別再去要了。咱不要了。」 捆背對著孫子,一邊撒尿一邊說:「咱不要?樹是咱的,咱憑啥不要?」說著,他系上腰帶,轉過身來,很自信他說:「金魁,你放心,爺能要回來,誤不了你開學。鱉兒答應過的,就是拖拖……」 李金魁輕輕地吐了口氣,默默他說:「爺,我去要吧。」 捆詫異地看了看孫子:「你?」 李金魁說:「我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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