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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葉


  男人跪在她的面前,男人說:「完了。」

  那時候,男人還是很風光的,常常坐著臥車回來。喇叭鳴得很響。村裡人都以為男人發財了,男人說:「錢算啥?三十萬五十萬小菜一碟!」於是就穿得特別嶄括,西裝一套一套地換,吸最好的煙,喝最好的酒。見了人頭昂得很高,把揣在兜裡的小片片亮給人看,說上邊有「洋文」。後來家裡的飯一口也吃不下去了。烙了油饃,說不香;給他攤煎餅,又說沒味兒。接著就誇城裡女人的手巧,做的飯有滋有味的。有一段時間,男人嘴裡漸漸露出了一點口風,男人不想要她了。兩個孩子了,男人不想要她了。城裡女人映花了男人的眼。男人一回來就發脾氣,就找茬兒;她是個柔弱的女人,為了孩子,她都忍了。地裡的活兒男人從來沒幹過。農忙時,她想讓男人幫幫她,男人說:「收收打打也就是幾百塊,撂了算啦!」男人說了大話,可從不見捎錢回來,她只好一個人死做,在土裡撲騰的女人是很見老的,而男人的日子卻日見喧鬧,她成了男人的拖車……可是,男人突然回來了。沒有坐臥車,也沒有了往日的張狂。在夜半三更的時候,男人賊兒樣的敲響了家門,進來就撲咚一聲跪下說:「完了。」

  到了這時候,男人才告訴她:他托人貸了一些款,加上合夥人攤的股份,還有一些鄰人托他買化肥、農藥的錢,全都被人騙了!他本意是要做大生意的,然而,卻被廣東蠻子騙了……

  夜有些涼,她抖著身子問:「多少?」

  男人抓著自己的頭髮,淚流滿面,神色十分驚恐。他吞吞吐吐地說:「有……有、好幾萬。」

  男人說的很含糊,言語問躲躲閃閃的。到了這般境地,男人還想瞞她。這一次,她不敢再相信男人了:「到底多少?」再相信男人了:「到底多少?」

  男人喘口氣,結結巴巴他說:「八、八萬……」

  老天哪,八萬!她娘兒仨在家省吃儉用,喂豬喂雞,加上賣糧食的錢,緊緊巴巴一年才能掙七八百塊。而男人一下子就欠了八萬……

  男人擂著頭說:「我作孽呀!我對不起恁娘兒仨,讓我死了吧……」

  男人不想死。男人要想死,就不會在她面前下跪了。可男人的方寸已經亂了,男人扶不起來了。多年來他一直是靠男人拿主意的,現在男人成了一堆泥。她一個婦道人家又有什麼辦法呢?

  兩個孩子在床上睡著;男人在她眼前跪前。她看看孩子,看看男人;看看男人,又看看孩子……末了,她歎口氣說:「你走吧。」

  男人慢慢抬起頭,嘴張了張,卻什麼話也沒有說出來,只眼巴巴地望著她。

  她心裡很亂,卻不得不撐住架子說:「你走吧,出去躲一躲,三年,五年……」

  男人緊抓住她的手,抖抖地家:「家裡……」

  她說:「家裡你別管了,天坍下來有俺娘們頂著……」

  男人哭了,男人像孩子樣的偎在她懷裡,一聲一聲地喊著她的名字說:「香葉,香葉,我掙了錢就回來……」

  八萬元,怎麼去掙呢?她不敢往下想,也不讓自己往下想,就說:「天快亮了,收拾收拾走吧。」說著,她站起身來,從破衣櫃裡摸出五十塊錢遞給男人。男人哭著不要,她把錢塞到男人的兜裡。男人又抓住她的手說:「香葉,香葉,我對不起你……」男人的手很濕。很涼,哆哆嗦嗦的,她心裡突然有了一絲快感,很沉重的快感。只有在這時候,男人才徹底地屬￿她。

  男人去了。男人是從後院翻牆走的,男人連從大門走出去的勇氣都沒有了,當男人的腳步聲消失之後,香葉一屁股癱坐在地上,再也站不起來了……

  第二天,討債的便湧上門了。三教九流的各路債主鬧嚷嚷站了一院子。有的人進門就喊:「五大噴,今天你就是砸鍋賣鐵也得還老子的錢!」一問當家的不在,便知道那「鱉兒」跑了。頃刻間,院子裡像炸了似的,債主們全部紅了眼,有咳喝著扒房子的;有搶牲口的;有跳豬圈裡趕豬的;也有沖進屋裡拾綴值錢東西的……屋裡屋外鬧成了一窩蜂!

  香葉從沒經過這陣勢,看見人腿就軟了。可男人已經跑了,孩子還小,她只有撐著。開初,人們知道一個婦道人家不支事,她說話也沒人理她。香葉就默默地去灶房燒水,任人罵翻天也不開腔。水燒開了,她就一碗一碗地往外端,家裡的碗全拿出來了,在地上擺了一片……這當兒,兩個孩子嚇得撲到她懷裡哭起來。她給孩子擦擦淚,輕聲說:「去吧,上學去吧。叔們逗你們玩哩……」一時,債主們被這媳婦的沉靜鎮了,又亂哄哄地圍上來向她要債。香葉隨手搬只小凳在當院坐下來,挺住身子說:「爺兒們,都走了恁遠的路,喝口水,有話慢慢說吧。」

  債主們像沒王蜂似的團團圍住她,一個個躁躁地罵著,有的乾脆張大嘴哭起來……

  香葉軟聲說:「男人在外頭的事,俺也不清楚。可話說回來,跑了和尚跑不了廟,既然欠了人家,總是要還的。爺兒們消消氣,慢慢說……」

  鄉信貨員老馬擠上來,一跺腳說:「唉呀祖奶奶!五萬哪,我給他貸了五萬……」

  香葉心裡打了個冷顫兒,眼前一黑,就覺得那數字像山一樣壓過來。她兩手抓著凳沿兒,坐穩了才說:「大哥,你是國家的人,懂政策,有句話我不該說,他是個沒星秤,這款當初你就不該貸給他。這會兒鬧出事來了,這個帳俺應了。你知道,五萬元不是小數,俺眼下也還不起。你要當緊逼俺還帳,大哥,你看看這院裡,屋裡,東西全折上,值不值那些錢?」

  老馬一時急火攻心,炸著喉嚨喊道:「沒,沒錢……我上法院告他鱉兒!」

  香葉慢聲慢語地說:「大哥,你告到法院,就是找著把他抓起來,這帳還是要還的。你說是不是?給他一條路,他興許能掙些錢來,慢慢把帳還上。要是他掙不來那麼多,家裡俺也認這個帳,早早晚晚給你堵上這窟窿……」

  老馬一拍尼股,說:「現今上頭就催著要款!那怕先還個一萬兩萬呢,也不能叫我背黑鍋呀?!」

  香葉端起一碗水遞給老馬:「大哥,你別急,先喝口水。我又跑不了……」待老馬接了水碗,她又說:「大哥,事到了這一步,責任你也擔一些。聽說貸款時你也得了些好處?這樣吧,你先把那一萬元好處費還上。這四萬我認了,慢慢還。只要我手裡有錢,都是你的。掙一塊還一塊,啥時要啥時給,決不賴帳。要是還不行,大哥,你搬東西吧,啥值錢拿啥……」

  老馬傻愣愣地捧著水碗,人慢慢地蹲下去了……

  餘下的債主七嘴八舌地嚷著要帳。有三幹兩千的,也有三百五百的,一個個都像瘋了似的。手指頭點在香葉的臉上!唾沫星子濺在香葉的臉上!香葉不揚頭也不低頭,就直著身子跟人說好話……那些有借據的,急著用的,香葉指指院裡的牛、圈裡的豬,又指指屋裡的東西,說:

  「大哥,錢是欠了。當家的雖然不在,這帳俺認。你看看這院堅屋裡,凡值錢的,請挑了。你說個數,把帳抵上。不夠呢,說個日子,俺慢慢還。知道恁掙錢不容易,話也不能說到別處……」

  人們蜂擁而去,屋裡屋外看了,家裡值錢東西的確不多。就有人挑了牲口,有人趕了豬,有人抬了桌子、櫃子……香葉眼含著淚看人挑東西,那都是自己多年辛勞掙下的呀!可她還不得不笑著說:「大哥,弄到這一步,真是對不住了,恁多擔得吧。」

  債主們知道她男人在外邊花天酒地,女人卻不曾享過半天的福,如今擔下了天大的窟窿……心裡都酸酸的。那噎人的話再也說不出口了。

  還有一群沒有憑據的,也都嚷嚷著要債。香葉說:「老少爺兒們,按說,借錢是該還的。沒有錢,也得說個時候,各位都說明心欠了錢,到底欠了沒有?欠了多少?該是有個憑據的。想各位都不是外人,人到難處了,也不會坑俺。可明心不在家,叫我怎麼說?這樣行不行,一是等明心回來,他只要說借了,會還的。要是明心不回來了,只要能說出幾個證人,公道的證人,我也認。你們都看見了,這個家是敗了。人都有落難的時候,再寬些日子吧……」

  眾人默默地,也都覺得這女人說的是理。有的就口罵著去了,有的還留下來死纏……

  就這樣,從早到晚,要債的來了一撥又一撥。她就一遍一遍地給人說好話。她是個沒出過門的女人,一生都沒說過這麼多的話,也沒做過這麼大的難。有時候,人們拽她、搡她、叫駡聲、嚷吵聲幾乎把她淹了!她就覺得熬不住了,再也熬不下去了,就想瘋,想死……她恨男人,卻又不得不護住男人。男人是她的。在這種時候,男人是她的。她用心中的「男人」支撐著這實在難以支撐的局面。

  月上柳梢兒的時候,屋裡屋外的東西已經光光淨淨了,只差房子沒有扒……

  香葉還在院裡坐著。她哭了,哭了整整一夜……

  第二天早上,人們見香葉從街上賒了一百個雞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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