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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面桔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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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時老徐年輕,在市文教局幹事,很體面。老徐的女人在工廠上班,富態。老徐嫌女人胖,很想跟女人離婚,女人就是不離。於是老徐經常打女人,還罰女人下跪。女人很怕老徐,跪就跪,就是不離。有時,已到了下半夜了,鄰居們夜起,看見老徐屋裡燈亮著,探頭一看,老徐女人還在燈下跪著。鄰人就喊:「老徐,老徐,算了……」老徐醒了,從床上坐起,揉揉眼,沒好氣地說:「起來吧。」女人這才起來,洗洗,重給老徐睡。 老徐自然有些事。那時,整個文教局才三五個人,一二局長,三幹事,統管文化、教育、衛生。權力很大。老徐分管文化,文化管著電影院、劇院、劇團、圖書館……所以,劇團的女演員們很熱乎老徐,見了老徐嗲嗲的,加上有色有貌,老徐很吃木。不過,老徐謹慎,並不曾幹出輿論來。由於謹慎,就帶來很多的壓抑。老徐的臉一回家就苦著,對女人打的越發仔細。有一次,老徐抓住女人的頭髮往水缸上撞,一連撞了十幾下,女人竟一滴血都沒流。越打,女人越堅韌;越打,女人越適應;越打,女人侍候得越周到,端茶遞水、洗衣做飯,接著就有孩子生出來了……這就像做活一樣,做著做著就沒了興致。老徐很無奈。漸漸,老徐也斷了念想,只是隔三差五的偷偷嘴罷了。 在文教局,老徐要做的事情並不多,也就是開開會、傳達傳達上頭的精神什麼的。餘下的一大片日子,喝喝茶,看看報,打打瞌睡。很無趣。當然也有些很重要的工作,那就是逢年過節的時候分發戲票、電影票。每逢過節的時候,好票由文教局統管,也就是由老徐統管。這時,老徐就顯得非常滋潤。在大街上,每走上三五步,就有人親熱的跟老徐打招呼。市直機關的幹部見了老徐就像見了爺一樣,親切的讓老徐感動。老徐的中山服的六個兜,外邊四個,裡邊兩個,票也分了六種,一個兜裡裝一種。一等一的好票是給市委領導的,那要送到家裡。一等二的好票是給直屬領導的,分場合送。餘下的就看關係了……於是每到這個時候,老徐非常忙碌,男男女女都圍著老徐轉。老徐很有面子。人一有面子就有了些身份,老徐走路的時候,中山服就架起來了,有點撐。 有了給領導送票的機會,也有了想當局長的念頭。老徐已是老幹事了,這念頭一起就非常強烈。在這方面,女人跟他空前一致。每逢過節,夫妻雙雙一起到領導家,不但送票,也送禮品。這時,女人打扮出來,也算有幾分顏色,手兒肉肉的,甜著對領導笑。領導輕輕拍著老徐女人的肉手,眼望著老徐,說些很含蓄的話:「好好工作吧。啊……」回到家,兩人會溫忖一小會兒。對女人,老徐打還是要打的,不過,不常打。 日子很碎。而耐心就像水一樣,流著流著就涸竭了。這中間似有很多機會,文化、教育分家一次;局長調走一次;一次又一次……老徐每一次很有希望,可每一次當希望來臨的時候,卻又黃了。老徐很生氣,一生氣就打女人。女人綿羊似的,就把肉攤開,任老徐打。打歸打,送票送禮依然持之以恆。在這中間,女人悄沒聲地把關係辦到了劇院,成了老徐的下屬。老徐不問。可女人又悄沒聲地成了劇院管票的。自此,老徐再不去送票了,送票的事交給了女人。女人每一次送票回來都捎一些話給老徐,使老徐看到希望的亮光。比如,劉書記說:老徐該解決了…… 年數委實不少了。可事情呢,卻常常出現意外。有些領導,送著送著,人調走了,一切又得重新開始……終於有一日,馮書記把老徐叫去,親切地說:老徐,該解決了。組織上已經研究了。老同志了,就留在局裡吧……老徐自然說些感激的話。回家的路上,心裡像扇兒扇。 似乎三五日,任命就下來了。局裡人見了老徐,也都喊徐局長。老徐笑笑,算是默認。這時老徐已算是有年份有肚子,態勢早厚了,缺的是一張簿紙。然而,就在任命要下的那天,老徐出了事情。那天下午,紀委的人先一步來了,紀委的人關上門跟老徐談了半日,出門的時候,老徐像傻了一樣…… 七天之後,老徐被抓進了監獄。是局裡有人把老徐告了。老徐前一段抓過平反落實政策的事,自然有不少人上門求他……一查,就查出了受賄的事,落實下來,有四千之多,一下子就判了七年。 老徐沒有住夠七年。他是一年半之後被女人接回來的。老徐在監獄裡得了腦血栓,老徐癱瘓了。老徐回來的時候連話都不會說,半邊身子像木了一樣。成了個半死人。開初女人對他還好,也給他治過兩次。漸漸就不行了。女人這會已當上了劇院的經理,女人忙,也沒了那麼多的耐性。女人就想跟他離婚。可和一個不會說話的半死人沒法離婚。女人就說,你死吧。於是常常三兩天不給他飯吃……老徐在床上躺著,不會說話,就眼睜睜地看著女人。女人下班回來,第一件事就是賞他一口唾沫!唾沫吐在老徐的臉上,老徐也不擦,他不會擦。於是有一層層的唾沫摞在臉上…… 孩子們開始還可憐老徐,隔三差五的給他端碗飯。日子久了,看他一身屎一身尿的,嫌髒,也煩了。於是就把老徐弄到一個人們看不到的小屋裡,想起了,給他碗飯,想不起就讓他餓著。女人還是堅持不懈地賞他一口唾沫!有時恨了,就呸呸呸吐兩三口,說:你咋還不死呢? 老徐活得很有韌性,卻也不死。每日裡靜睜著一雙眼,顯得很深。 時間長了,在老徐躺的小黑屋裡臭哄哄的,一推門就能看到一片白花花的亮光,那是幹了的唾沫。有一日,老徐的女人端著半碗剩飯給老徐,嘴裡還噙著一瓣桔子,一推門聞到一股子臭氣,便呸一口把嚼了一半的桔子吐到了老徐臉上,連核兒帶梗兒粘糊糊的一片……不料,沒幾日,老徐臉上長出了一棵嫩芽兒。那芽兒慢慢長,慢慢長,竟然長成了一棵小樹,那是一棵小桔樹,葉兒七八片,綠油油的…… 半年後,老徐臉上的桔樹結了一個小金桔,先綠,漸漸鵝黃…… 不知怎的,這事兒竟被本市一個搞盆景的知道了。經多處察訪找到了老徐家,非要看看,家人自然不讓。此人倒有個纏勁,硬是在門前轉悠了三天,瞅個人不注意的時候,進了那小黑屋。一看,驚得這人倒吸了一口氣……二日,此人專程來找老徐的女人,說要買那棵桔樹,張口就給十萬元。女人愣了,心裡濕濕的。女人問:「你給十萬?」那人說:「十萬,不過,有個條件,我要活的,得帶土……」女人不解:「帶土?培點土不就行了。」那人解釋說:「這棵桔樹主貴處就在這裡。它是血肉喂出來的。你把它拔下來它就死了,必須帶血帶肉……你考慮考慮吧。」老徐的女人一怔,那人掂下五千塊錢,說這是訂錢。說完站起走了…… 三日後,那人又來。看了,兩眼放光,說:「那根須已紮進血管裡,纏在了腦骨上,光帶血肉取怕是不行了……不過,如果帶頭賣,可值百萬。主貴就在一棵桔樹長在骷髏上……」家人商量半日,終怕落下罪孽,不敢下手。老徐女人還專門到法院去問,說已是植物人了,可不可讓他早走?法院的人答覆,目前法律還沒有這條規定……也只好等著。 老徐竟然不死,依舊睜著兩眼,那棵桔樹慢慢長著,結下的小金桔紅豔無比……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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