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狗的路(2)


  大黑狗

  玉素甫沒有把大黑狗留下看工地,而是拉到巴紮上賣了。賣給一個不認識的人。

  一個月後,大黑狗跑了回來。大黑狗跑回來沒有回家,蹲在路邊等玉素甫。那天玉素甫在鄉上喝了酒,暈暈乎乎騎著摩托車回村,看見自己賣掉的大黑狗蹲在路中間,眼睛直直望自己,不知道要幹啥。玉素甫摩托沖著大黑狗騎過去,想把它捉住,狗猛地撲過來,玉素甫嚇了一跳,加油門就跑,大黑狗在後面追,一直追進村子。好多人看見大黑狗追咬玉素甫,後面還跟著幾條狗幫著追。大家都知道玉素甫把這條狗得罪了。有的扔一個土塊想把狗打走,有的背著手看熱鬧。

  大黑狗追進村子停住,揚起頭「汪汪」了幾聲,轉身走出村子。

  大黑狗知道自己被主人賣了,不能再回家,它現在是玉素甫的狗,也不是玉素甫的狗了,玉素甫把它賣給了另一個人。那人是收破爛的,院子裡堆滿破爛東西。大黑狗被拉去拴在大門口,狗一個人都不認識,不知道該咬誰不咬誰,狗自己嘴對著天哭叫了幾天,嗓子啞了,然後就不叫了。這家人的狗食還不錯,能吃飽,不時有骨頭啃,有和垃圾一起拾來的剩飯吃。就是垃圾的味道難聞,成堆的垃圾裡有驢和羊的味道,有狗的味道,主要是人的味道,還有大黑狗依稀熟悉的人的味道。是誰的味道呢,怎麼在這裡聞到。大黑狗想不起來。可能在收來的破爛堆裡,有它熟悉的人的一隻破鞋、一頂爛帽子、一件舊袷袢。狗朝前撲了幾下,要不是被鐵鍊拴住,它會從破爛堆裡把聞到的熟悉東西找出來,繼而找到東西的主人。

  大黑狗在拴它的鐵鍊子上還聞到另一條狗的味道,是條母狗,氣味很濃。窩裡的麥草墊上,外面地上,到處是它的味道。一種發洩在窩裡的寂寞的味道。晚上大黑狗睡著,夢見一條白母狗,渾身純白,水門紅紅地朝外翻著。大黑狗被自己下身的東西弄醒了,它硬硬地躥出來,頂到前腿上。大黑狗不知道曾經住在這個窩裡的母狗去哪了。或許掙脫鐵鍊遊窩去了。大黑狗聞出母狗的味道很年輕。一條年輕的白母狗,一定長得非常好看,和村裡那些年輕漂亮的母狗一樣。大黑狗在村裡有七八條喜歡的年輕母狗。阿布旦村的狗頭雖然是大白狗,但好多母狗願意和大白狗相好,希望自己生一窩純白的狗崽子。但是,那些黑母狗和大白狗的後代,多半是不白不黑的雜毛狗。再說,一條大白狗也忙不過來,狗發情的時候,母狗比公狗著急,四處游窩,遊到大白狗窩前,看見好多母狗排著隊。母狗等不及,後面的水流了一路,公狗聞著氣味追過來,母狗耐不住,剛發情時還想找大白狗、找心愛的公狗,到忍不住的時候,碰見誰就給誰了。母狗發情,一下子就解決了,跟一條公狗懷上,水門就關了。公狗可不行,它有責任。村裡所有母狗都懷上孕,村外遊蕩的母狗也都懷上孕,村裡村外的路上沒了母狗發情的氣味,公狗才罷休。這期間有的公狗輪上幾十次,有的一兩次,有的一次都沒沾上。

  大黑狗的情侶僅次於大白狗。從發情的前幾個月,成群的母狗就跟著它的屁股轉了。

  狗發情時最討厭村裡的巴郎子,拿狗當遊戲。狗交配叫連蛋。兩條狗連在一起半天分不開。母狗的裡面帶鎖,公狗進去就被鎖住,射完精才讓出來。可能射一次兩次都不開鎖。一旦進去了,公狗的把柄就被母狗牢牢抓住。直到母狗滿足了,才肯放開。母狗知道公狗還會去找其他母狗,它只能用鎖住不放的辦法多要一陣,把公狗榨幹。

  公狗進去的時候舒服,一旦被母狗鎖住,就難受了。公狗疼得亂叫,母狗也亂叫。痛和快攪在一起。狗的叫聲引來看熱鬧的狗,也引來調皮孩子。兩個狗連蛋在一起,一個頭東,一個頭西,屁股對屁股,像長了兩個頭的狗,使勁往兩個方向跑,跑半天還在原地打圈。

  孩子拿來木棍,串在公母狗的屁股中間,抬起來。狗叫得更厲害。這是真疼了。但母狗還不解鎖。大人看見孩子玩狗,把孩子喝開。有些大人也這樣玩狗,孩子跟著學會了。大人對孩子說,「母狗帶鎖的,千萬別招惹。」都是說給眼看長大的男孩。女孩遠遠偷看。村裡人罵吝嗇的人「母狗」或「狗逼」,就是說光進不能出。

  大黑狗這樣的厲害狗,孩子不敢玩。大黑狗是條有臉面的狗,也不在人多處爬母狗,發情季節它的屁股後面跟著一群母狗,大黑狗前面跑,母狗後面攆,跑著把其他母狗甩了,帶著一條喜歡的到村外沙包後面。

  縣城

  大黑狗在一個晚上掙斷鐵鍊跑出來,脖子上還吊著一截鐵環,一擺一晃,嘩嘩響。

  龜茲老城空空的,河灘大巴紮上只有石頭,沿街的店鋪都關著門窗。大黑狗靠著店鋪牆根走,那裡還散發著烤肉抓飯的味道。碰見幾條逛街的狗,圍上來咬它,大黑狗一齜牙,它們全嚇跑了。可能是城外村莊的狗,走路的樣子很慌張,顯然不是走在自己的地盤上。

  大黑狗走上龜茲古渡大橋,橋頭的清真寺安安靜靜,半個月亮掛在上面。大黑狗對這一片很熟悉,主人經常帶著它到老城趕大巴紮。巴紮日清真寺前擠滿了人,賣骨頭湯、涼粉、粽子、冰水的小販擠在人流中。狗有時從人群中聞到死人的味道。這些走動的人中間有一兩個人已經死了。他們不知道自己死了,還不停下,還在走、說話。狗想從人群中找到已經死了的人,把他認出來。狗剛走上橋頭就被主人喊回來。主人不讓狗去那裡。狗不明白主人為啥不讓去。死人的味道彌漫在狗的鼻子。在村裡,誰家死了人,或者有人快死了,狗都能聞出來。狗聞見死亡的味道,就拖著哭腔叫。人把狗的這種聲音叫「叫喪」。人聽到狗叫喪,就知道村裡死人了,或者有人要死了。

  大黑狗望瞭望星星,認准阿布旦村的方位。狗夜夜看星星,知道阿布旦村在哪顆星星下面。橋上護欄邊睡著兩個人,頭對頭。大黑狗小心繞開。走過大橋一條馬路直通縣城。大黑狗以前跟主人的驢車趕巴紮,都是繞過大半個縣城,走到老城。回去時又繞過大半個縣城。縣城幾年前就不讓驢車進入。大黑狗也從來沒進過縣城。縣城每年都在變大,驢車去老城巴紮的路就越來越遠。今晚大黑狗不想繞縣城了,它要從路燈照亮的街道徑直穿進去。

  大黑狗早就聽說縣城一到晚上就變成一座狗城,附近村莊的狗,夜裡三五結群跑到城裡逛街。逛完老城逛新城。那時縣城的人都睡了,飯店商店早已關門。路燈也半明半暗。狗溜著牆根走,飯店門前,垃圾箱裡,到處能找到好吃東西。狗吃飽了,對著頭頂路燈汪汪叫,在其他街道找食的狗汪汪汪回應,狗在中心廣場合成一群,毛茫茫一片。那些狗打著飽嗝,抬腿在路燈杆上撒尿,在花池邊拉狗屎,跳到群眾大舞臺上戲耍,打鬧夠了四散而去,從各各街巷出城回村。

  龜茲縣城每晚都有狗光臨。老城可吃的東西不多。狗對老城都熟悉,白天狗跟著主人的驢車進老城,飯館門口的一點骨頭渣都被狗撿拾光,灑了肉湯的地都被狗舔乾淨。新城裡白天沒狗,晚飯後街道上的垃圾也沒人收拾,不光有骨頭、吃剩一半的饢、火腿腸,連整塊的肉都能撿到。在個別飯館的後堂,溜門縫進去,拖一個整羊出來,這樣的好事都時有發生。

  早幾年,只有附近村莊的狗夜晚進城找好食吃,一來一夥。幾個村莊的狗就是幾夥。街上碰見了還咬群架。後來遠近村莊的狗都知道縣城有好吃的,天一黑就往縣城跑。都怨狗嘴太長,吃了好吃的還要叫著說出去。縣城一到晚上就變成狗城,每條街上都有狗在跑,狗在叫。還有人被狗咬傷。

  除了清晨早起的清潔工抱怨街上的狗屎多了,城裡人對狗倒不介意。狗連夜把飯店門口、垃圾箱邊的食物垃圾都清理了,連晚上醉鬼吐的東西,都被狗舔乾淨。晚上的狗叫聲也並沒有影響城市人的睡眠,相反,好多城裡人的失眠被街上的狗叫治癒。大多數城裡人是從鄉下來的,聽著狗叫睡眠更踏實。因為滿街跑著狗,晚上小偷不敢上街,縣城的偷盜少了,警車晚上不巡邏。

  村裡的偷盜卻多起來。夜晚狗進城小偷下鄉。村裡人追小偷追到城裡。帶著狗追,狗比主人熟悉縣城,領著主人走街穿巷。把賊追趕得沒處跑。

  早幾年大黑狗就聽亞西村一條花母狗說過縣城的事,花母狗的父母是城郊村的,長大後抱給了亞西村人家。母狗小時候經常聽母親說到縣城吃好的去,母親半夜撇下它們一窩狗崽,去了縣城,天快亮回來,肚子吃得飽飽的,嘴裡還叼著一塊肉。母親吃好了,奶水就多。稍大些花母狗也隨母親去過幾次縣城,嘗過縣城垃圾箱裡的好吃東西。花母狗所在的亞西村離阿布旦村有十幾裡路,有一年花母狗游窩到阿布旦村,認識了大黑狗。大黑狗讓它懷了七個狗娃子。以後花母狗經常到阿布旦村來,不發情的時候也來。花母狗在村外叫幾聲,大黑狗聽到了就跑出村,和它會面。花母狗漂亮又有修養,不進村和村裡的母狗爭風吃醋,也不願讓大黑狗難堪,它們約會在村外的苞圠地。那次花母狗躺在大黑狗懷裡,舔著大黑狗的臉,給它說小時候半夜跟母親去縣城的事。大黑狗喜歡這只小母狗,身子渾圓,眼光也高,不愧是小時候吃過肉的,沒餓著過,不像村裡一些狗,眼睛無時不盯著牆根地下,啥肮髒食物都吃。也難怪,一生下來就是餓死鬼,母親吃不飽肚子,沒奶,主人家又沒好吃的喂狗,人都吃不飽,哪有狗吃的,能耐個命活下來,就不錯了。

  大黑狗也曾帶著村裡的狗半夜去縣城找好吃的。都是走到半路回來了。阿布旦離縣城太遠,來回幾十公里。就是吃一肚子好東西,跑回來也空了。跟沒吃一樣。

  街道亮著路燈,像村莊的白天一樣。已經半夜了,街上還有行人,大黑狗鼻子聞了聞,半個熟人都沒有。大黑狗沒看見傳說中滿街跑的那些狗,今晚它們怎麼不在街上,難道吃飽回家了嗎?還是縣城街道上從來就沒來過狗,大黑狗沒聞見街上有其他狗的味道,那些狗到縣城找好吃的說法,難道只是狗的夢話,從縣城邊傳到遠處的阿布旦。

  大黑狗靠著牆根和路燈的陰影走。碰到一堆食物,知道是醉鬼吐出的東西。大黑狗在村裡吃過這樣的東西,村裡有兩個醉鬼,經常喝醉躺在路邊。一個醉鬼吐出的東西,能把兩條狗吃醉,有時看見醉鬼身邊躺著兩條醉狗。狗吃醉了不吐,就是身體軟軟地睡死過去。狗在村裡醉了,躺一晚上也不會出事。在外面可不能醉。大黑狗舔了幾口,沒敢貪吃,就往前走了。要是自己醉倒了,肯定胡裡胡塗就成了別人肚子裡的東西。大黑狗聽別的狗說過,老城邊的新城裡,人吃狗肉,好多狗最後都拉到那裡被人吃了。大黑狗在街上聞到吃了狗肉的人身上的狗味道。村裡沒人吃狗肉。狗和人一樣,活到最後老死,埋掉。驢也一樣,活到最後老死,埋掉。只有羊和牛可憐,活不到最後,早早被人宰了,皮子賣掉,肉被吃掉,骨頭被人啃一遍,又被狗啃一遍,還埋不掉,被拾破爛的收去,賣給工廠,加工成更高級的營養食品,被人再吃一遍。大黑狗有一次在一個孩子吃的袋裝食品中,聞到它很久前啃過的一塊幹骨頭的味道。大黑狗對這塊骨頭記憶很深,一塊羊大腿骨,在玉素甫家門外的垃圾堆找到的。也不是它找到的。是村長亞生家的黃母狗找到的,叼在嘴裡獻給它。不知是村長家的狗啃骨頭啃煩了,還是有意給它獻愛心,大黑狗沒管那麼多,叼著骨頭跑過半個村子。嘴裡有一塊骨頭叼著的狗,就像屁股下面有一輛摩托車騎著的人一樣風光。大黑狗回到窩裡,把骨頭翻來覆去琢磨了一遍,骨頭縫裡有一絲肉,骨頭裡還有一點骨髓,狗用舌頭感覺到,卻怎麼也吃不到,狗就含在嘴裡嗍,嗍了好幾天,那絲肉和那點骨髓還沒嗍出來,但骨頭裡的肉味道已經被它嗍沒了,只剩下幹骨頭被太陽曬出的臘油味兒。有一天,幹骨頭不在了,可能被孩子拿出去,賣給收破爛的人。收破爛的啥都收,骨頭、破羊皮、廢鐵、酒瓶子、舊電視、收音機。骨頭收去賣給骨粉廠,加工成營養骨粉。大黑狗不清楚,它啃得精光扔掉的一塊幹骨頭,怎麼又進到食品袋裡,被孩子吃得津津有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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