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墩瑪紮村禁地(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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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百歲的杏樹 再乃甫的叔叔莫裡亞孜是村裡年齡最大的人之一,今年76歲。還有一個比他大10歲的老頭,叫吐裡亞孜。 莫裡亞孜說,那個吐裡亞孜年齡比我大,但我長的比他老。我30歲的時候,長的就像50歲的人。我50歲的時候,長的像70歲。現在我70多歲了,不知道我長成啥了,沒有人老成我這個樣子。我多少年沒照鏡子,我的眼睛花掉了,看不清別人也看不清自己。聽說那個吐裡亞孜也不行了,他的耳朵壞掉了。 沙卡提卡村最老的兩個老頭,一個眼睛花了,看不清了。一個耳朵聾了,聽不清了。他們各住在村莊兩頭,莫裡亞孜住溝南,地在南溝種,羊往南梁放。吐裡亞孜住溝北頭,麥子在北溝裡長,山羊在北坡上牧。兩個老頭,好像一個把一個忘記了。在吐裡亞孜耳朵裡,這個莫裡亞孜好多年沒聲音了。在莫裡亞孜眼睛裡,那個吐裡亞孜多少年沒影子了。可是村莊一百年的事都在他們倆的腦子裡。 莫裡亞孜說,他爸爸叫達吾提,爺爺叫曲勒克。曲勒克的意思是皮靴子。再往上,爺爺的爸爸叫啥就不知道了。三代以上的事,我們都記不清,不記了。人死了嘛,名字就被胡達拿走了。聽說胡達在天上不是按人的名字,而是按人的好壞認人。就像我們把好杏子撿到一邊,壞杏子揀到一邊。我們家的杏樹,我也只知道它長了300年了。這是我爺爺曲勒克傳給我爸爸達吾提的。我們也照這個數字往下傳,傳上三代,再加100年。也就是說,等我死了,再乃甫就可以說,這些杏樹有400年了。現在還不行。我還沒死,我活在這些杏樹的300年裡。我死了杏樹就進入400歲了,那是再乃甫和她的巴郎子活的日子。等他們活得把我的名字忘掉的時候,這些杏樹就500歲了。 沙卡提卡村的麥子7月初熟,杏子也這個時候熟,人們忙著割麥子,起早貪黑,麥子割完杏子熟落一地。再乃甫家的杏子從來沒賣過錢,來客人了隨便吃,隨便摘了拿走。樹上結的東西,又不是自己身上長出來的。落在地上沒壞的揀起來曬成杏幹。這些老杏樹,從幾百年前結杏子開始,就沒管過,不用澆水、施肥,不用修枝,啥都不用管,就是杏子熟了,動手摘。不想摘沒工夫摘就不摘,讓它熟落了,蹲在地上拾。 孤獨的紅山 兩個村子間的河岸高地上,孤獨地豎起一座紅山。圓錐的金字塔形。單一的紅,和周圍的灰土色高岸決然對立。 傳說紅山原是村裡人的麥垛,他們豐收的麥子高高垛在那裡。村民衣食無憂。傳教的「阿塔」說,你們不信胡大,胡大會懲罰你們。說著手指一指,麥垛立馬變成紅色土堆。 還傳說村裡人和傳教者在這裡打仗,戰鬥非常激烈,人的血把山染紅了。在這一帶,關於宗教戰爭的傳說很多。當時的庫車、拜城被伊斯蘭軍隊攻破後,克孜爾、庫木吐拉等主要佛窟都遭到毀滅性破壞,大量僧人被殺,或歸順改信伊斯蘭教。大的戰爭結束後,偏僻山溝的抵抗還在繼續。這種抵抗和對佛教的堅守可能一直沒有結束。縣文物局的吐兒遜江告訴我,在剛解放的時候,拜城縣還發現有信仰佛教的維吾爾老人,秘密地在家裡供著佛像。這是多麼讓人不可思議。 墩瑪紮村孤獨地坐落在河谷裡,隱秘而偏僻。從高岸上過都不容易看見。在過去的千百年裡,墩瑪紮不被發現地獨自存在著,這個村莊的人們,一直把最古老的東西攜帶到今天。 在公元前的漫長世紀裡,當地人信仰著萬物有靈的薩滿教。後來,佛僧托缽捧經來到這裡,不知道他們用多麼長久的時間接受了佛教,村裡建起佛寺,河岸鑿出佛窟。但薩滿教的影子一直留在人們的生活裡。佛陪伴了他們一千多年。後來伊斯蘭教的軍隊來到這裡,強迫村民改變了信仰。但佛的影子還在。 第一次看墩麻紮上的殘留建築,我以為是一座佛寺,西牆壁上一人高的圓拱壁龕,顯然是供佛像的地方。拜城文物局的吐兒遜江說,這是一座清真寺。早期的清真寺仿照佛寺建築,或者直接將佛寺改作清真寺。這或許是一種傳教策略,那些被迫改變信仰的人們,走進熟悉的寺院,裡面的佛不在了,以前塑著佛像的壁龕上,掛著一方白布。人們對著白布和布後面不讓人看見的聖物祈禱叩拜。村民信仰了伊斯蘭教,但薩滿教和佛教的東西依舊沒丟,被毀的佛像,以一種隱秘的形式存在下來。據學者研究,維吾爾麻紮的凸字形的結構,就是佛像形象。當地老人喜歡剃光頭,也是僧人傳統的遺留。而插在麻紮上的樹枝和系在樹枝上的布條,則是薩滿教的東西。那些樹枝像一根根無線電天線,接收著宇宙中的靈。 從古老的薩滿教到佛教到伊斯蘭教,宗教像一個個尊貴客人,留住在村裡。就像他們不輕易丟掉舊東西,那些屬古代的,也一樣屬現在將來。時間在這裡迷失方向,幾千年的歲月都沒有走開,擁擠在這個隱秘河谷的小村莊裡。 古老的心靈 天晴時,墩瑪紮全部暴露在陽光裡,沒有一絲陰影。村莊和麥地靜靜圍繞。墩瑪紮上有一座土圍起來的大墓,西築有門樓,墓旁堆放的巨大盤羊頭,羊角表皮已風化爆裂,形狀依舊完整,內質依舊堅硬,盤羊頭依舊堆成幾百年前村裡人到來時的樣子。除了風,沒有人動過它們。風也吹不動它們。對面一個土建築遺址,樣子很像佛寺的清真寺。 村裡人有災病了,自己或家人到瑪紮上去祈禱。家裡有喜事了,做一鍋抓飯,請窮人來瑪紮上吃。不生孩子的女人,到墩瑪紮祈禱一回,也能生孩子。旁邊村子的人,有了病災也到墩瑪紮,驢車拴到瑪紮下,人走上去,瑪紮前安安靜靜跪一陣,在瑪紮的樹枝上系一根布條上,然後離去。 其餘時候墩瑪紮高高地空在那裡,它下面的村莊,已經變得那麼陌生。 新農村建設把墩瑪紮村的老房子都拆了,幾乎一間沒剩下。新蓋的磚房齊頭齊腦,排列在路邊,像一隊樂呵呵的傻子。以後幾十年上百年,墩瑪紮村就是這副樣子了。不光墩瑪紮,許多新農村千篇一律地都變成這樣。不再有高矮錯落的土房子、破舊的留下歲月痕跡的斑駁土牆、油漆脫落露出木紋裂縫的笨重木門。新中國以來那些跟新有關的運動,都在不遺餘力地消滅舊東西。最後剩下的舊農村,這一次算是被徹底消滅乾淨了。像墩瑪紮這樣的村莊,已經是文物了。 這個古老村莊無法挽救地徹底變新了。 只有墩瑪紮上的土牆和成堆的盤羊頭還是陳舊的,插在瑪紮的樹枝和系在上面的布條是陳舊的,它將孤單地存在於這個面貌一新的村莊之上。 還有這個村莊的人,他們不會因為住進嶄新磚房而有所改變,相信他們的心靈依舊是古老的。這些古老心靈,才是比文物更需要細心保護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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