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墩瑪紮村禁地(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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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岸上的墓 從村子裡往上看,墩瑪紮仿佛在天上,插滿瑪紮的樹枝戳進雲裡,系滿樹枝的布條飄進雲裡。墩瑪紮上空經常打雷,天一陰,天就塌在墩瑪紮上,望上去雲堆挨著墓堆。雲堆裡埋著嚇人的雷。墓堆裡埋著不認識的人。遇到大洪水,高岸被河水沖塌一塊,隔幾年有一具陌生屍骨掉下來,骨頭散落在河裡。村裡人把它收拾起來,又拿到高岸上埋了。 幾百年前——幾百年呢?他們的祖先來到這個山溝時,高岸上的墓就堆在那裡,成堆的盤羊頭堆在那裡。溝裡有一片被人耕種過又荒蕪的土地,有廢棄的房子、敞開的積著厚厚羊糞的圈、被雜草覆蓋的路,似乎在這裡生活的人,全死了,埋在高處。 村莊的名字記住了人們最初看見它時的樣子:墩瑪紮——高岸上的墓。 人們收拾廢棄的破房子,挖通淤堵的水渠,在冰涼的爐灶燃起火,這個山溝裡已經荒蕪的斷了炊煙的生活,又被另一些來歷不明的人續接上。 從那時起,高岸上的瑪紮成了村裡人的禁地。他們把別人的祖先當神靈供奉,接著埋在墩瑪紮裡那些人的生活往下過。那些人把地留下,水和空氣留下,羊圈和山坡的青草留下,只占一塊光禿禿的河岸高地。那是神靈待的地方,村裡人不輕易上去。 幾百年過去,墩瑪紮依舊保持著人們最早看見它時的樣子,只有風和河水,改變著這個地方,帶走一些沙土,又帶來一些。所以墩瑪紮還這麼高。 在到達這個村莊之前,他們的祖先在哪生活,從哪來的,沒人記得,不知道了。村裡人自己的瑪紮在高岸西邊的斜坡上,隔著一片矮草黃土,比墩瑪紮低。過多少年才能和墩瑪紮連在一起。 老水磨 托乎尼亞孜當了20年村長。托乎尼亞孜說,我要是沒啥麻達的話,村長就一直當下去了。這個村長嘛,別人也當不了。 為啥? 因為村長不是一般人能當的。我當了20年村長,大家都認為我就是當村長的人。他們每次都選我當村長,習慣了嘛。還有鄉上縣上的領導,也習慣我當村長了,到村裡來,村辦公室不去,小車直接開到我的院子裡。我也不習慣幹別的了,我已經幹了20年村長,不當村長的話,我幹啥去。 村裡老人說,結杏子嘛,還要指望老杏樹。我們村裡上百年的老杏樹,每棵都結多多的杏子,樹越老杏子的味道越好。小杏樹不行,年輕娃娃嘛,沒經驗,花開得好得很,果子結不好。 新農村建設把我們的老房子全拆了。當時村裡好多人不願拆老房子,其實我也不願拆,老房子有感情了。但我是村長,要先聽上面的話。我就帶頭蓋了磚房子。然後,我去說服那些不願拆的老戶。我說,我這個老村長都住到磚房子了,你們還要在土房子住嗎? 我說,政府花錢給我們蓋磚房,一是讓我們的村子變的好看,新農村嘛,要有新樣子。二是抗震。我們的土房子地一震就塌了,好多人家的房子住了幾十年上百年,已經成危房了,地震會塌死人。 他們對磚這個東西不熟悉。用磚壘房基可以,壘到房頂不放心。土塊是自己打的,磚不是,買來的。村民狡辯說,地震了磚房也會塌,磚比土塊硬,磚砸人比土塊疼,磚房塌了更危險。磚能砸死人。土塊不會。 我們墩麻紮的人,要是不想幹一個事情,歪理由多得很。 村裡的水磨前兩年才不轉了。我當村長的第三年,就想在村裡開一個電動麵粉廠,好多老人不願意,說我們吃了多少代水磨磨的面,機器磨的面有鐵味道,吃了對身體不好。 其實,機器磨的面又白又細,打饢、做拉條子,都好得很。水磨磨的面,粗得很,有時候還有石頭,村裡好多人的牙,被崩掉過。 後來因為水溝裡的水少了,轉不動磨,新磨房才建起來,又白又細的面才磨出來。水磨房卻一直留著,就在村口的幹水溝上,你們進村時肯定看到了。我們村的舊東西,誰都不動。那些老人,還等著溝裡來水,再磨一麻袋的水磨面,打饢吃呢。 剛沒水的時候,他們都懷疑是我把水停了。因為我一直想建電磨房,就想了一個停水的辦法,讓水磨轉不動了。村裡這一溝水,從山上下來的,上面有個水閘,給每個村子分水,那個地方只有我村長上去,村裡人不知道水咋樣到了村裡,因為水一直不斷地流到村裡,誰也不操心水的事。漸漸地沒水了,人們才著急了,都來找村長,找村長有啥用,山上沒水了,找山的麻達去嘛。 屋頂上的佛窟 墩麻紮還有一個名字:庫裡阿塔麻紮。阿塔是老爺的意思,庫裡是一種巫術。相傳最早到村裡傳教的阿塔會一種神奇巫術,用指頭一指,眼睛一翻,人就會死掉,村裡人都害怕了他的巫術,跟著他信了伊斯蘭教。 傳說來這個山溝傳教的是兩兄弟,一人進了一個村子。哥哥靠「庫裡」征服了墩麻紮村,弟弟有何才能不知道,只是他去的村子叫了他的名字:沙卡提卡。 從墩瑪紮村的溝裡,沿一條窄窄的驢車路,走到溝口,拐一個人字形銳角,就進入另一條河溝裡的沙卡提卡村。人走的話,就不這樣走了,直接爬上河岸,再下一個河岸,很快到了。兩個村子其實就「牙長一截截路」,被一個窄窄的高岸隔著。它們是兄弟村。沙卡提卡是一個小隊,歸墩瑪紮村管。 縣文物局的吐兒遜江帶我們去看這個小村莊的佛窟。看守佛窟的是他的親戚,叫再乃甫。再乃甫的丈夫好多年前生病死了,她帶著三個孩子生活。家裡有150頭山羊,6頭牛,一匹馬,兩畝地杏園。兩個女兒留在家幫她幹活,兒子在縣城上高中,寄住在吐兒遜江家。 我們剛在院子的大炕上坐下,再乃甫就進到羊圈牽了一隻小山羊出來,我讓吐兒遜江趕緊去擋住,因為再乃甫要給我們宰羊吃了。 再乃甫是縣文管所任命的文物看管員,職責是看護自己家屋頂山壁上那個裡面啥都沒有的佛窟。縣文管所每年給她270元工資,有時候文管所的經費緊張,沒錢了,年底所裡的人過來,給她帶兩塊磚茶、兩包方塊糖,好的時候還有一壺清油,也算一年的報酬了。只要所裡來人,她都會宰一隻羊,好好招待一頓。 從再乃甫家門口望上去,山壁頂上的佛窟是一個不大的黑洞。下雨的時候佛窟上面經常有雷聲,還有石頭滾下來。再乃甫說,她還是姑娘的時候,上去過一次。是從村子後面,先上到高岸上,再從上面往下走,坡陡得很,那時候裡面有被砸爛的佛像,牆上還有一些壁畫。後來,聽上去過的人說,裡面啥都沒有了。再乃甫也有30年沒上去過,只是每天有意無意朝佛窟望一眼。這是她的工作。 要是白天有人上去,我能看清楚。我看見佛窟那裡有人,站在房頂喊幾聲,人就跑了。再乃甫說。 不過,他們要晚上上去,我也不知道。我晚上要睡覺呢。 沙卡提卡村有兩股泉水,分別從村南村北的山上流下來,匯到村邊的河裡,平常時河裡一點點水,剛夠澆地和人畜飲用。發洪水的時候就麻達了。村裡的二百多畝地,在大前年的一場洪水中不見了,河溝裡的石頭灘變寬幾十米。沙卡提卡以前是個富裕村子,一人5畝地,每家房前屋後都有兩三畝的杏園子,河灘上有十幾畝麥子,隨便種點什麼都夠吃了。自從洪水沖走二百多畝地,村裡的土地重新分配了一次,每人剩下3畝地,種不好口糧就緊張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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