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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格堡(2)


  牛馬驢

  一頭公騾在路邊的苞圠茬地裡調戲一頭小母驢。公騾仗著身架高大,舉著黑糊糊的一截子,屢次想爬到小母驢身上去,卻不能得逞。

  小母驢有一絕招,公騾一上去它便將後屁股坐到地上,公騾看上去很無奈,卻仍興致勃勃,那一截子硬邦邦地斜插在後襠裡,一舉一舉的,流著水。我拿相機偷偷過去,想拍幾張公騾強暴母驢的鏡頭。幾頭牛和兩頭公驢在同一邊吃草,對眼前發生的事不管不問。

  我快靠近時公騾發現了我。或許它以為小母驢的主人來了(它應該知道我不是小母驢的主人,在這個小村莊裡牲畜和人肯定全都相互認識)。可能是我手裡黑糊糊的相機被它認成了一塊石頭,它趕緊離開母驢幾步。我注意到它那一長截子很快地像相機鏡頭一樣嗚地縮了回去,然後裝得若無其事,看一眼遠處的山,低頭啃一口苞圠茬,根本不理識我。

  公騾竟能在幾秒鐘內控制自己的性欲,並能做出什麼事都沒發生的樣子。這在一般人是做不到的。夏天我在街上常看見一些男人走著路勃起來,褲子頂得高高,咬著牙也壓抑不下去,怕被人看見了,一隻手伸進褲兜,斜插過去捏住。

  在夏天,一隻手插進褲兜裡走路的男人,手裡捏著的多半不是好東西。

  現在是英格堡的秋天。太陽從西邊向開闊地斜照過來,人一挨排坐在山腳下的土牆根曬太陽。我過去蹲在他們中間,一人發一根煙。蹲了不到兩分鐘,我覺得太陽把我嘴照熱了,有想張嘴說話的感覺。

  那頭公騾見我離開了,又嗚地伸出那一截子,粗氣昂昂地調戲開小母驢。

  地離牆根就隔著一條路,我能清楚地看見它們的動作。

  小母驢依舊反抗,不讓。把屁股坐在地上。

  我問:公騾欺負小母驢,人也不管。

  他們扭頭望著我。

  「牲口間的球事,管它幹啥。」身邊的一個男人說。

  「那牲口也不管。那幾個大牲口應該過去管管。至少,那兩頭公驢應該過去管管。總不能眼看著一頭小母驢挨騾子欺負。」

  他們全笑了,眼睛怪怪地看著我,像看一頭沒見過的動物。

  「小母驢的主人該出來管管吧。公騾那麼大,會把小母驢整壞的。」我又說。

  他們又笑。

  「小母驢和騾子是一家子的。看,牆根那個戴帽子的老漢家的。」

  我順著望過去,那個戴帽子的老漢腰板直直地坐在牆根,脖子也直挺挺地,眼睛望著地外邊天外邊,根本沒在意那頭騾子和驢的事。

  英格堡的消閒日子從9月開始,一直到來年5月,忙一個月春播,再一直閑到8月秋收開始。一個月,場光地淨,剩下的又是漫長的消閒日子。

  這裡的人每年只忙兩個月。牲口也只忙兩個月。

  糧食在地裡長的時候,人在家裡睡覺。牲畜在地頭吃草,吃飽了閑站著,望望太陽,望望雲,想些人不知道的事情。

  牛最累的活是犁地。英格堡地塊小,不規則,一會兒山坡一會兒溝,拖拉機轉不開。二牛抬扛這個在其他地方早已不見的農具,擺在英格堡每家的院子裡。我在黃沙梁時也駕牛犁過幾趟地,都沒犁好,這門手藝沒學會我就幹別的去了。沒想到人和牛在英格堡這個小村莊,仍舊年復一年重複著犁地這件事。這也是牛幾千年來沒有做完的一件事。總會有一些地方,在時光中原地踏步。

  牛有事做是好事。牛在這片土地上沒事可做的時候,它便徹頭徹尾成了人的糧食:配種,出生,長大,宰割。跟田裡的農作物沒有二致。

  牛是人馴養的最好的牲畜。它老實,忠厚,能吃苦。

  驢有點三心二意,心懷鬼胎。給人幹著活還不時斜眼蔑視人。

  馬太輕狂嬌氣,路平順了一陣狂奔,轉眼幾裡地。路一難走就沒戲了。人最初靠是馬的速度改變歷史進程。那時人騎在馬上,已經高於天下一切生靈。馬馱著人從一座山到另一座山,從一個城池到另一個城池,從一片大地到另一片大地。人從馬背上下來那一刻便迷失方向,不知道要去哪了。

  馬從人的屁股底下把輕狂的天性灌輸給了人。所以,人輕狂的時候像馬一樣。

  還有騾子。騾子這種牲畜不好說,它是馬驢雜交的產物。馬配驢生馬騾。驢配馬生驢騾。馬騾高大,驢騾矮小。騾騾相配便啥也生不出。騾配驢也啥都生不出。所以,騾欺負小母驢沒人管。人知道騾胡日鬼呢。騾是最悲哀的動物,它的一生是一塊種不出糧食的地。

  我不瞭解騾子。我小時候家裡其他牲畜都養過,就是沒養過騾子。

  在我的情感中牛最可靠。牛是家裡的長兄和慈父。在那些年月裡,有多少人家是被一頭老牛拉扯著一步一步從苦難中熬出來。

  三三兩兩的牲畜,在坡上溝底的地裡找草吃。英格堡的一年早早結束。在鄉下,人們很少按日曆上的年月過日子。莊稼收進麻袋,口子紮住的那一刻一年就算完了。剩下的時日牲畜和人都僅有兩件事:睡和吃。

  一些牲畜會被人吃掉,更多的仍會在地裡找草吃。天黑後回到圈裡。這種日子裡做人當牲畜,都一回事。

  我注意到路邊地裡的一頭黑母牛,頭朝北吃一陣草,又調轉身,頭朝南吃一陣,把另半個身子給太陽曬。牛顯得比人會曬太陽。

  坐在牆根的那些人,一下午面朝西,胸脯曬燙了,臉曬燒了,也沒見有一個人轉過身,讓後背照一會兒太陽。人顧不到身背後的事。

  最後,太陽快落山,剩下半個日頭時,我看見那頭黑母牛屁股對著太陽,放一個屁,甩幾下尾巴。母牛對待不行的老公牛就是這個動作。

  驢是最不安分的牲畜,邊吃草,邊側耳聽人說話。我懷疑驢早聽懂了人話,有時在地裡吃著草,突然一蹦子跑回村裡,湊到人群跟前。那時人正在開會,商量啥事情。驢悄悄地聽上一陣,突然一陣鳴叫,發出不同的聲音。

  人全扭過頭,罵聲驢日的。拾個土塊仍過去,驢蹦達蹦達跑開了。跑出幾十米停住,再側耳聽一陣,覺得沒啥大不了的事,又回地裡吃草去了。

  驢是村裡活得最累的牲畜。在體力上它是最輕閒的,重活全讓牛和騾子幹了。關鍵是它腦子裡想人事。

  人說的話最後全灌進驢耳朵裡。一個村莊裡的事到頭來可能只有驢琢磨清楚了。人又從不把驢當回事。驢把聽見的人話連同草料一起,消化成驢糞蛋拉在田地裡。

  人吃到的最好的糧食是從一堆驢糞上長出來的。

  其次是從一堆牛糞上長出來的。

  再其次是馬糞上。馬把勁都用到奔跑上了,馬糞就沒勁了。

  當然,更多的好糧食是從羊糞上長出來的。羊最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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