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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父(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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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在我8歲,你離世的第二年,我看見12歲時的光景:個頭稍高一些,胳膊長到鍁把粗,能抱動兩塊土塊,背一大捆柴從野地回來,走更遠的路去大隊買東西——那是我大哥當時的歲數。我和他隔了4年,看見自己在慢慢朝一捆背不動的柴走近,我的身體正一碗飯、一碗水地,長到能背起一捆柴、一袋糧食。 然後我到了16歲,外出上學。19歲到安吉小鎮工作。那時大哥已下地勞動,我有了跟他不一樣的生活,我再不用回去種地。 可是,到了40歲,我對年歲突然沒有了感覺。路被塵土蒙蔽。我不知道40歲以後的下一年我是多大。我的父親沒有把那時的人生活給我看。他藏起我的老年,讓我時刻回到童年。在那裡,他的兒女永遠都記得他收工回來的那些黃昏,晚飯的香味飄在院子。我們記住的飯菜全是那時的味道。我一生都在找尋那個傍晚那頓飯的味道。已經忘了是什麼飯,一家人圍坐在桌旁,筷子擺齊,等父親的腳步聲踩進院子,等他帶回一身塵土,在院門外拍打。 有這樣一些日子,父親就永遠是父親了,沒有誰能替代他。我們做他的兒女,他再不回來我們還是他的兒女。一次次,我們回到有他的年月,回到他收工回來的那些傍晚,看見他一身塵土,頭上落著草葉。他把鐵鍁立在牆根,一臉疲憊。母親端來水讓他洗臉,他坐在土牆的陰影裡,一動不動,好像歎著氣,我們全在一旁看著他。多少年後,他早不在人世,我們還在那裡一動不動看著他。我們叫他父親,聲音傳不過去。盛好飯,碗遞不過去。 五 你死去後我的一部分也在死去。你離開的那個早晨我也永遠地離開了,留在世上的那個我究竟是誰。 父親,只有你能認出你的兒子。他從小流落人世,不知家,不知冷暖饑飽。只有你記得我身上的胎記,記得我初來人世的模樣和眼神,記得我第一眼看你時,緊張陌生的表情和勉強的一絲微笑。 我一直等你來認出我。我像一個父親看兒子一樣,一直看著我從8歲,長到40歲。這應該是你做的事情。你閉上眼睛不管我了。我是否已經不像你的兒子。我自己拉扯大自己。這個40歲的我到底是誰。除了你,是否還有一雙父親的眼睛,在看著我。 我在世間待得太久了。誰拍打過我頭上的土。誰會像擦拭塵埃一樣,拭去我的年齡、皺紋,認出最初的模樣。當我淹沒在熙攘人群中,誰會在身後喊一聲:呔,兒子。我回過頭,看見我童年時的父親,我滿含熱淚,一步步向他走去,從40歲,走到8歲。我一直想把那個8歲的我從童年領出來。如果我能回去,我會像一個好父親,拉著那個8歲孩子的手,一直走到現在。那樣我會認識我,知道自己走過了怎樣一條路。 現在,我站在40歲的黃土梁上,望不見自己的老年,也看不清遠去的童年。 我一直等你來認出我,告訴我輩分,一一指給我母親兄弟。他們一樣急切地等著我回去認出他們。當我叫出大哥時,那個太不像我的長兄一臉歡喜,他被辨認出來。當我喊出母親時,我一下喊出我自己,一個40歲的兒子,回到家裡,最小的妹妹都30歲了。我們有了一個後父。家裡已經沒你的位置。 你在世間只留下名字,我為懷念你的名字把整個人生留在世上。我的身體承受你留下的重負,從小到大,你不去背的一捆柴我去背回來,你不再幹的活我一件件幹完。他們說我是你兒子,可是你是誰,是我怎樣的一個父親。我跟你走掉的那部分一遍遍地喊著父親。我留下的身體扛起你的鐵鍁。你沒挖到頭的一截水渠我得接著挖完,你壘剩的半堵牆我們還得壘下去。 六 如果你在身旁,我可能會活成另外一個人。你放棄了教養我的職責。沒有你我不知道該聽誰的。誰有資格教育我做人做事。我該以誰為榜樣一歲歲成長。我像一棵荒野中的樹,聽由了風、陽光、雨水和自己的性情。誰告訴過我哪個枝丫長歪了。誰曾經修剪過我。如果你在,我肯定不會是現在的樣子。儘管我從小就反抗你,聽母親說,我自小就不聽你的話,你說東,我朝西。你指南,我故意向北。但我最終仍長得跟你一模一樣。沒有什麼能改變你的旨意。我是你兒子,你孕育我的那一刻我便再無法改變。但我一直都想改變,我想活得跟你不一樣。我活得跟你不一樣時,內心的圖景也許早已跟你一模一樣。 早年認識你的人,見了我都說:你跟你父親那時候一模一樣。 我終究跟你一樣了。你不在我也沒活成別人的兒子。 可是,你那時堅持的也許我早已放棄,你捨身而守的,我或許已不了了之。沒有你我會相信誰呢。你在時我連你的話都不信。現在我想聽你的,你卻一句不說。我多想讓你吩咐我幹一件事,就像早年,你收工回來,叫我把你背來的一捆柴碼在牆根。那時我那麼的不情願,碼一半,剩下一半。你看見了,大聲呵斥我。我再動一動,碼上另一半,仍扔下一兩根,讓你看著不舒服。 可是現在,誰會安排我去幹一件事呢。我終日閑閑。半生來我聽過誰的半句話。我把誰放在眼裡,心存佩服。 父親,我現在多麼想你在身邊,喊我的名字,說一句話,讓我去門外的小店買一盒火柴,讓我快一點。我幹不好時你瞪我一眼,甚至罵我一頓。 如今我多麼想做你讓我做的一件事情,哪怕讓我倒杯水。只要你吭一聲,遞個眼神,我會多麼快樂地去做。 父親,我如今多想聽你說一些道理,哪怕是老掉牙的,我會畢恭畢敬傾聽,頻頻點頭。你不會給我更新的東西。我需要那些新東西嗎? 父親,我渴求的僅僅是你說過千遍的老話。我需要的僅僅是能夠坐在你身旁,聽你呼吸,看你抽煙的樣子,吸一口,深咽下去,再緩緩吐出。我現在都想不起你是否抽煙,我想你時完全記不起你的樣子。不知道你長著怎樣一雙眼睛,蓄著多長的頭髮和鬍鬚,你的個子多高,坐著和走路是怎樣的架式。還有你的聲音,我聽了8年,都沒記住。我在生活中失去你,又在記憶中把你丟掉。 七 你短暫落腳的地方,無一不成為我長久的生活地。有一年你偶然途經、吃過一頓便飯的沙灣縣城,我住了20年。你和母親進疆後度過第一個冬天的烏魯木齊,我又生活了10年。沒有誰知道你的名字,在這些地方,當我說出我是你的兒子,沒有誰知道。40年前,在這里拉過一冬天石頭的你,像一粒塵土埋在塵土中。 只有在故鄉金塔,你的名字還牢牢被人記住。我的堂叔及親戚們,一提到你至今滿口惋惜。他們說你可惜了。一家人打柴放牛供你上學。年紀輕輕做到縣中學校長,團委書記。 要是不去新疆,不早早死掉,也該做到縣長了。 他們談到你的活潑性格,能彈會唱,一手好毛筆字。在一個叔叔家,我看到你早年寫在兩片白布上的家譜,端正有力的小楷。墨蹟濃黑,仿佛你剛剛寫好離去。 他們聽說我是你兒子時,那種眼神,似乎在看多少年前的你。在那裡我是你兒子。在我生活的地方你是我父親。他們因為我而知道你,但你已不在人世。我指給別人的是我的後父,他拉扯我們長大成人。他是多麼的陌生,永遠像一個外人。平常我們一起幹活、吃飯,張口閉口叫他父親。每當清明,我們便會想起另一個父親,我們準備燒紙、祭食去上墳,他一個人留在家,無所事事。不知道他死後,我們會不會一樣惦念他。他的祖墳在另一個村子,相距幾十公里,我們不可能把他跟先父埋在一起,他有自己的墳地。到那時,我們會有兩處墳地要掃,兩個父親要念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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