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逛巴紮(2)


  老式瓜菜

  在沙依巴克街的瓜菜市場上,老式的西紅柿、甜瓜、土毛桃,矮小的芹菜、蘿蔔,一筐一筐擺在那裡。幾十年前我們吃過的那些未經\"改良\"的瓜菜,幾乎都能在這裡找到。我看到一位農民,筐裡放著幾個又小又難看的甜瓜。我覺得眼熟,問名字,\"克克奇\"。我小時自家的菜園裡就種過這種叫克克奇的小甜瓜,秧扯的不長,瓜也小小的,一棵秧上結三四個。奇甜,還有一種很濃郁的特殊香味。

  那時候,在一些人家的小菜園裡,總有幾樣別人家沒有的稀罕瓜菜。都是些古老品種,靠主人一年年地傳種下來。我們家的克克奇,就是母親每年揀最甜最飽滿的瓜留下種子,在窗臺上晾乾,來年再種,可是後來就再見不到了。我們都不知道是哪一年忘記種了。那種特殊的濃郁香甜味,從我們的生活中消失的時候,竟都沒有被察覺。

  庫車這塊土地上是否還遺留著一座人類古老的菜園子,我們喜愛的那些在別處早已絕跡的老式瓜果蔬菜全長在那裡。

  但我知道,那些珍貴的種子,只保存在個別一些農人手裡。他們喜愛那些土瓜果,每年在自家菜園種幾棵,產量不高,果實也不大,賣不了幾個錢。只是自己喜歡那種味道,就一年年地種了下來。如果有一年他們忘記種了,或者,他們僅有的幾顆種子叫老鼠偷吃了,一種作物便會從這片土地上消失。

  我們培育改良的又大又好看的瓜果長滿大地。它們高產,生長期短,適合賣錢,卻不適合人吃,它把人最喜愛那些味道弄丟掉了。「改良」的結果是,人最終會厭惡土地,它再也長不出人愛吃的東西。

  事實就是這樣,我們改良成功一種物種,老品種便消失了。沒有誰負責為那些老品種留下樣種,到最後,我們都不知道人類最初吃的是什麼樣的東西。

  如果改良錯了,路走絕了,我們從哪裡重新開始。

  當年政府用高大的關中驢改良庫車小毛驢時,就是因為有許多驢戶抵制,許多母驢自發反抗,跑到莊稼地和草湖躲藏起來,才會有古老可愛的庫車毛驢保留到今天。

  但作物不會躲藏,它們只有消失,永遠消失。

  坎土曼的賣法

  那些擺在街邊待賣的坎土曼,就像維吾爾人的臉,刃部跟他們的下巴一樣尖長。每一隻一個樣子,整整齊齊擺著。這只被買走了,那只依舊靜靜待著。它們似乎早就知道自己最終在哪塊地裡挖卷刃子,所以一點不著急。

  賣坎土曼的老人也早知道了自己的命運,他更不著急。坐在擺放整齊的坎土曼後面,雙眼微眯。他不吆喝,也不還價。大坎土曼十八塊小的十五塊,就這個價錢這個貨,沒啥好商量的。賣掉一隻算一隻,賣不掉的,傍晚收回家去,第二天又擺在這塊地方。他從不挪窩,錯過的人有的是時間再回頭。錢不夠的人,也有足夠的時間去把錢湊夠。他唯一要做的一件事就是等。等到坎土曼生銹,落滿沙土。等到那些挑剔的人,轉遍全庫車的鐵器攤鋪再回來。等到庫車河邊的引水大渠,被泥沙淤死。又要新開一條百里長渠了,全縣一半勞力投入挖渠,坎土曼又一次派上大用處,供不應求。

  他的坎土曼按大、中、小三排,在地上擺成整齊的梯形,賣掉一隻,他會從鐵匠鋪進一隻補上,賣得再多梯形也不會殘缺。這是他的牌子,幾十年不變。那些低頭轉街的人,只要路過這兒,看見坎土曼擺成的梯形,就知道是他的攤子,價格、貨都不用問,想買的挑選一隻,錢一付就走,不會有任何變動。

  那些賣坎土曼的,沒有招牌,沒有鋪子,就街邊一小塊空地,東西就地一擺,但每個人都擺賣出一種樣子,絕不會有重複。

  你看那個大熱天戴皮帽子的老漢,他的坎土曼沿街邊擺成一長溜子,從小往大排過去,他蹲在盡頭,像一隻最大號的坎土曼。買貨的人從那頭挑選過來,好一陣才能走到這頭。

  那個光頭巴郎(男孩)的坎土曼,一隻一隻插在地上,好像每一隻都正在挖土,遠遠看去有上百隻坎土曼在挖那塊地。

  而另一位白鬍子老漢的坎土曼,也是立在地上賣,卻全部刃口向上,仿佛幹完了活,全都白刃朝天曬太陽呢。

  還有的坎土曼掛在牆上賣,像一張張維吾爾人的鐵青臉譜。

  只要這條街道不變,賣坎土曼人的攤位就不變,每個攤子上坎土曼的擺法更不會變。一個一個巴紮,一年又一年地擺賣下去,就成了這條老街上的名牌攤鋪,全庫車人都會知道。遠在塔里木河邊草湖鄉的農民,活兒幹累了靠在埂子上,邊抽莫合煙邊擺弄自己的坎土曼:我這把嘛,是在老城「一長溜子」上買的,快得很,一點點泥巴都不沾。我的坎土曼嘛,另一個說,是在「梯形」那裡買的,鋼硬得很,挖柴禾時當鐝頭一樣用,從來不卷刃子。

  能變成錢的東西

  各種各樣的吃食,冒著香味兒等候那些嘴和肚子。有錢人吃的抓飯、拌面、缸缸肉,沒錢人吃的饢、羊雜碎。在以抓飯聞名的烏恰市場,我看見幾個婦女賣煮熟的洋芋蛋,兩毛錢一個,四毛錢、六毛錢就能吃飽肚子——老城的窮人給鄉下來的更窮的人們備下簡單實在的廉價食物。

  趕一天巴紮不能空著手空著肚子回去。

  有數的兩筐杏子,一麻袋青菜,價格賣好了能吃一盤素抓飯、兩個烤包子,賣不好就只有啃自帶的幹饢子。收成是可以想到的,一年裡只有幾樣東西能變成錢:不多的幾棵樹上的杏子、一小畦沒種好的辣子和西紅柿。地裡的麥子剛夠自己吃,埂子上的幾行苞圠,早掰掉煮青棒子吃了。屋後的白楊,長粗還得幾年。幾隻土雞的蛋,一個個收起來,不知夠不夠換茶葉和鹽。兒子眼看就長大了,要蓋房子娶媳婦。對於大多數人,永遠不會有意外的收入。只有可以想到的一些損失:那些杏樹中的一兩棵,杏花被大風吹遠,白長一年。不坐果的杏樹,密密麻麻長滿葉子,遮陽光、擋風雨,秋天落下來,喂羊喂驢。還有那幾畝麥子,種不好了一半是草,種再好也不會有剩餘的,總要損一些養活鳥和老鼠,這些都在意料之中。一年一年,幾袋麥子一兩隻羊,陪伴一家人的日子。父親老掉了,兒女莫名其妙地長大,不會有更多的快樂幸福,但也不會再少。縣上的統計報表中,有這些貧困村莊的人均收入,少得不能再少。有沒有一份報表,統計這些人的笑聲。他們一年能笑多少回,今年和去年的笑聲,是否一樣多,哪一年人們的笑聲減少了。有沒有人去問問那些憂鬱沉默的人,你怎麼不笑,怎麼好長時間聽不見你的笑聲了。有沒有人去問那些快樂歡笑的人,你高興什麼呢,有什麼高興事讓你一年四季笑個不停。

  眉毛的糧食

  有一種叫奧斯曼的草,維吾爾人稱它為\"眉毛的糧食\",據說有生眉養眉的功效。在庫車農村,幾乎每家房前屋後都種一些,女人們用奧斯曼的葉汁塗抹眉毛,久而久之,眉毛便像吸足了養分的莊稼一樣,變得烏黑發亮。

  這種「眉毛的糧食」學名叫菘藍,株杆粉紅,葉子深綠,種在庭院裡既可當花欣賞,又隨時隨地可采葉描眉。一位婦女,只需種三五株就夠一年用了,用不完的拿到巴紮去賣。紮成小束,一束賣五毛錢。城裡婦女們的眉毛比鄉下婦女更饑渴,她們有的在花盆裡種幾株,解燃眉之急,更多的要到巴紮去買。老城巴紮的奧斯曼生意經久不衰,每年都有許多婦女做這種無風險的小生意,靠別人的眉毛掙錢過日子。

  冬天眉毛「吃」什麼呢。維吾爾婦女在春天花紅葉綠之時,便採集大量的奧斯曼鮮葉,用擠壓出的葉汁拌以適當羊油,製成不腐不爛的眉膏,以備冬天之用。另一種儲存方式是像煙葉一樣曬乾存放,但塗眉效果不如前者。

  在巴紮上,還能買到一種特殊的頭油,是用沙棗樹的樹膠製成的。據說用這種頭油抹出的頭髮又黑又亮,還有股沙棗花的濃香。

  維吾爾女子最引人注目的美是那雙眼睛,而使眼睛熠熠生輝的則是那兩彎令人驚異的濃黑眉毛。眉是五官最上一官,美容先美眉,維吾爾婦女似乎天生就知道這個道理。在庫車小巷,常看到三兩個維吾爾女人迎面走來,還看不清五官容顏時,便已被她們的濃黑眉毛吸引。待走到跟前,眉毛下又黑又深又大的眼睛,筆挺的鼻子,棱角分明的嘴唇,那樣的容貌,讓人很難移開眼睛,移開了也還會再一次追望上去。

  按維吾爾人的古老傳說,女孩雙眉間的距離,決定了日後婚嫁的遠近。兩條眉毛隔得遠的女孩子,一定會嫁到很遠的地方。母親總是希望女兒留在身旁,所以女兒一出生,母親便用奧斯曼葉汁塗抹她的眉毛,稍大一些,女孩便學會自己用奧斯曼塗抹眉毛。日復一日,年復一年,長大的女兒兩彎秀眉緊緊相連,嫁去的地方喊一聲就能聽見。

  如今,這種眉毛的糧食已被製成眉筆、眉膏,價格很貴。庫車老城的女人們,仍舊喜歡用新鮮奧斯曼的葉汁塗抹眉毛。那些自然的東西,機器一加工便變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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