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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往田野的小巷


  順著一條巷子往前走,經過鐵匠鋪、饢坑、燒土陶的作坊,不知不覺地,便進入一片果園或苞圠地。八九月份,白色、紅色的桑葚斑斑點點熟落在地。鳥在頭頂的枝葉間鳴叫,巷子裡的人家靜悄悄的。很久,聽見一輛毛驢車的聲音,驢蹄嘀嗒嘀嗒地點踏過來,毛驢小小的,黑色,白眼圈,寬長的車排上鋪著紅氊子,上搭紅布涼棚。趕車的多為小孩和老人,坐車的,多是些豐滿漂亮的女人,服飾豔麗,愛用濃郁香水,一路過去,留香數裡,把鳥的頭都熏暈了。如果不是巴紮日,老城的熱鬧僅在龜茲古渡兩旁,飯館、商店、清真寺、手工作坊,以及橋上橋下的各種民間交易。這一塊是庫車老城跳動不息的古老心臟,它的頭是晝夜高昂的清真大寺,它的手臂背在身後,雙腿埋在千年塵土裡,不再邁動半步。

  庫車城外的田野更像田野,田地間野草果樹雜生。不像其他地方的田野,是純粹的莊稼世界。

  在城郊烏恰鄉的麥田裡,蘆葦和種類繁多的野草,長得跟麥子一樣旺勢。高大的桑樹杏樹聳在麥田中間。白楊樹挨挨擠擠圍攏四周,簡直像一個植物樂園。桑樹、杏樹雖高大繁茂,卻不欺麥子。它的根直紮下去,不與麥子爭奪地表層的養分。在它的龐大樹冠下,麥子一片油綠。

  有人說,南疆農民懶惰,地裡長滿了草。我倒覺得,這跟懶沒關係,而是一種生存態度。在許多地方,人們已經過於勤快,把大地改變得只適合人自己居住。他們忙忙碌碌,從來不會為一隻飛過頭頂的鳥想一想,它會在哪兒落腳?它的食物和水在哪裡?還有那些對他們沒有用處的野草,全剷除乾淨,蟲子消滅光。在那裡,除了人吃的糧食,土地再沒有生長萬物的權利。

  庫車農民的生活就像他們的民歌一樣緩慢悠長。那些毛驢,一步三個蹄印地走在千年鄉道上,驢車上的人悠悠然然,再長的路,再要緊的事也是這種走法。不管太陽什麼時候出來,又什麼時候落山。田地裡的雜草,就在他們的緩慢與悠然間,生長出來,長到跟麥子一樣高,一樣結飽籽粒。

  在這片田野裡,一棵草可以放心地長到老而不必擔心被人剷除。一棵樹也無須擔憂自己長錯位置,只要長出來,就會生長下去。人的糧食和毛驢愛吃的雜草長在同一塊地裡。鳥在樹枝上做窠,在樹下的麥田捉蟲子吃,有時也啄食半黃的麥粒,人睜一眼閉一眼。庫車的麥田裡沒有麥草人,鳥連真人都不怕,敢落到人帽上。敢把窩築在一伸手就夠到的矮樹枝上。

  一年四季,田野的氣息從那些彎曲的小巷吹進老城。杏花開敗了,麥穗揚花。桑子熟落時,葡萄下架。靠農業養活,以手工謀生的庫車老城,它的每一條巷子都通往果園和麥地。沿著它的每一條土路都走回到過去。毛驢車,這種古老可愛的交通工具,悠悠晃晃,載著人們,在這塊綠洲上,一年年地原地打轉。永遠跑不快,跑不了多遠。也永遠不需要跑多快多遠。

  不遠的綠洲之外,是荒無人煙的戈壁沙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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