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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塔裡甫的割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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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塔裡甫是我在庫車認識的第一個維吾爾族朋友,在縣電視臺工作,漢語講得很好。一起混熟了,有時喝點酒不免談到男人女人,談生活的快樂與滿足,也談到死亡,只是隨口說幾句。我和木塔裡甫都年輕,有一大堆無聊時光需要那些無聊卻輕鬆的話題去打發。男女是這種場合永談不厭的主題,而且談著談著,總會落到具體的某個地方。 一次我問木塔裡甫,割過禮的男人跟沒割禮的男人是不是真的不一樣。以前我聽說男人割禮後那東西會長得長而壯實。我在烏魯木齊大澡堂洗澡時,經常遇到割過禮的維吾爾族和回族男子,有意偷看幾眼,那地方,除了毛多一些,也看不出有多長多壯實。木塔裡甫卻認為絕對不一樣。沒割禮前,木塔裡甫說,那地方靜悄悄的,好像一直在睡覺。割禮後沒幾天,就有動靜了,活了,像只小兔子一樣往前躥了。我被木塔裡甫的講述吸引了,執意讓他說說自己割禮時的情景。 是個秋天,木塔裡甫說,門口的大桑樹已經落掉一半葉子,早晨一醒來我就感覺到家裡要有大事情了。院子裡有灑水的聲音,接著是父親的說話聲和他用那把大芨芨掃帚掃地的聲音。昨晚上也許颳風了,桑葉、葡萄葉又落了金黃的一地。母親推門進來,穿著一身過節才穿的漂亮衣服,她給我也換了一身新衣服,幫我洗淨臉,戴上小花帽,然後拍著我的臉蛋說,孩子,你已經七歲了,該給你割禮了。 這之前我也知道一點關於割禮的事,老師講沒講過記不清了。在班上經常有男同學請假,說是「割禮」了。我們似懂非懂的。因為割禮一般在五至八歲期間,有的同學早割了,有的會晚一些。待割禮的同學回來,我們總要想辦法讓他掏出來看看,到底割成啥樣了。問他疼不疼,怎麼割的。從那時我就知道自己遲早也會有這一天。 家裡逐漸來了許多人,連幾十裡外的鄉下親戚也來了。父親宰了一隻羊,正忙著煮肉做抓飯,母親進進出出招呼客人。還請了三個唱木卡姆的藝人,在葡萄架下的大炕上放聲彈唱。他們的歌聲把葡萄葉子都震落了。架上垂掛的幾大串葡萄分外引人注目。後來我才知道,那是母親為給我過割禮,特意留的幾串又大又紅的葡萄。一般在這個季節,葡萄早摘完該下秧了。 過了一會兒,母親把我領到裡屋,炕上坐著幾個老年人,都笑眯眯地望著我。有一個長鬍子阿訇,端坐在中間,母親把我帶到他面前,行過禮。阿訇摸摸我的頭,很輕鬆地說笑兩句,讓我脫掉褲子。我有點害羞,忸怩幾下,還是脫了。阿訇一手托起我的小東西,捋了幾下,澆水清洗了一番,嘴裡念著我聽不懂的經文,其他人都靜悄悄的。阿訇從口袋裡掏出一枚磨得發亮的小銅錢,把捋得細長的包皮從銅錢中間的方孔穿過去,又捏住撚和捋,那地方木木的,都快沒感覺了。這時有人從外面提進一隻坎土曼,上面是燒得發燙的乾淨細沙。父親蹲在旁邊剝一隻煮熟的雞蛋。母親不知到哪去了,我轉過頭找母親,見房子裡只剩下男人。我緊張地盯著阿訇的手,腿也有點顫。就聽阿訇說,小東西還沒長熟,今天不割了。我心裡一輕鬆,阿訇又說,快看,天上飛過一隻老鷹。我一仰頭,只覺下身一陣生疼,低頭看時,銅錢已落在地上,我的小東西上全是血,我哇的一聲,嘴剛張大,還沒哭出聲,父親的熟雞蛋已塞到我嘴裡。阿訇往我的傷口處敷棉花灰,然後撒上燒燙的細沙,血漸漸就不流了,我嘴裡的熟雞蛋也嚼咽下去了一半。這時外面的彈唱突然高亢起來,他們已在院子裡跳起買西來甫。 我看著阿訇把割下來的一圈包皮套在一根木棍兒頭上,讓我父親拿出去插在牆上。阿訇讓我到遠遠的地方去撒尿,我不知道啥意思,還是去了,一直走到庫車河邊,對著河水撒了一泡尿。回來時抓飯和煮羊肉都已端上桌子。木卡姆彈唱還在繼續,我知道吃喝過後,人們還會跳更加瘋狂的買西來甫。這都是因為我,我割掉一小塊包皮,給人們帶來這麼多快樂。 以後一段時間,我天天看著插在牆上的那根木棍。套在上面的一小圈包皮漸漸變了顏色,終於有一天,那一小圈包皮不見了,或許讓鳥吃了,或許被風吹走了。只有木棍插在那裡,我經過時還會抬頭看一眼那根插在牆上的木棍。 後來我才知道,那時消炎措施落後,割禮後最怕龜頭發炎。所以割下來的包皮不能扔到肮髒處,連撒尿也要到遠遠的沒有人的地方去。這是講究。還有,割禮時母親不能看見,不然以後兒媳婦會經常和婆婆吵架。木塔裡甫說。 那個秋天的早晨之後,木塔裡甫跟我就不一樣了。他被割了一下,就像板在僵土中的一棵幼芽,被人松了一下土。按他的說法,那長勢就跟「兔子一樣往前躥」了,但我仍舊不清楚不一樣到什麼程度。他以後的生活,又是怎樣一種我無法體驗的快樂與幸福。真想和木塔裡甫比一比,卻又說不出口。要是小時候就認識,肯定會掏出來比一比的。我小的時候——木塔裡甫割禮的那個秋天我在幹什麼呢,我一樣長大了。沒被「鬆土」也一樣長長長壯實了。可是,我和木塔裡甫的區別究竟在哪兒呢。 木塔裡甫與我同齡,四十歲的樣子,正是享受人生快樂的大好時期。我也是。我們的快樂與幸福應該是一樣的吧,我想,不會因為我少「割」了一下就會少一些快樂吧。等到六十歲或七十歲時,我再跟木塔裡甫好好地談談人生,男人、女人,當然,最重要的是談談死亡。那時我們倆都離死亡不遠了。死後我入墳墓,他進麻紮,必定埋不到一塊地方,但必定埋在同一片大地上。我們的子孫還會在埋葬我們的土地上面對我們曾經面對的一切。無論他們怎樣生活,我和木塔裡甫的區別,會在最後時刻顯得絕對而徹底。事實就這樣簡單,那個遙遠秋天的早晨一過,我們的生和死,都完全的不一樣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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