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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園荒蕪(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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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今年秋天的一個深夜,我從長途客車下來,穿過黑暗寂靜的沙灣縣城,回到自己的家門口。 幾個月前,我辭掉從事多年的鄉農機站管理員的職務,孤身進入首府烏魯木齊,在一家報社做編輯。每隔一個星期,我回來一次,和家人團聚。 我外出打工前,已經把家從城郊村的大院子,搬到妻子單位的兩層庭院式小樓裡。樓前有一個小院,院子裡種了幾棵葡萄,現在已碩果累累了。 我敲了幾下院門,沒有人回應。妻子和女兒都已睡熟。我又跑到樓後,對著窗戶喊了幾聲,家裡依舊靜悄悄的。已經是淩晨三點,整個縣城都在睡眠中,街上偶爾急匆匆過去一個騎自行車的人影,不遠處一家酒店的燈亮著,好像還有人在喝酒。 記憶中從未這樣晚回過家。在家時總是不等下班就回來,天一黑便鎖上院門,在家裡看書看電視,陪伴妻子女兒。 我找了幾塊磚墊在牆根,縱身翻進院子。在這樣寂靜的深夜,我想我的敲門聲和叫喊肯定驚動了半個縣城。明天半縣城人都會知道有個男人半夜進不了家門。但誰都不會知道這個人是我。這個小縣城進來十個、一百個人也不會覺得多誰。這個家裡缺了我一個便一下子顯得冷清。 因為我不在家,女兒只好把鑰匙掛在脖子上,每天下午放學自己開門,自己進屋找水喝,找東西吃,颳風下雨天也沒有人接她。妻子每天下班只好一個人做飯,一個人幹著本是兩個人的家務活:洗衣、拖地、照管孩子……就連架上的葡萄,也只能等我回來摘,為了通風向陽,葡萄架搭得高過了房頂,每次離家前,我都給女兒摘好一籃葡萄放著。可是,每次都是不等我回來她就早早吃完,接下來只有眼巴巴看著頭頂一串一串的葡萄,盼著我回來給她摘。 我很感激妻子給我生了一個好女兒,我一點不想要兒子。我不像父親,希望母親給他生養幾個能傳宗接代的好勞力。我已經沒有土地。在我的生活中,不會再出現多重多累的活非要我有個兒子做幫手才行。我自己足夠對付了。 我渴望的是有兩個女人的溫馨家庭,一個叫我爸爸,一個叫我丈夫。更多時候我把她們當成兩個女兒去喜歡去愛護。我如願以償,擁有了這樣一個美好的家庭,而我卻又離開它,來到一個陌生城市,我到底在尋求什麼。 我輕輕敲樓房的門。我想我跳進院子時的響聲足以驚醒家裡人,可屋子裡靜靜的沒有回應。我推開伙房的門,拉亮燈,在碗櫃裡找到半盤剩菜和一個饃饃,自個吃了起來。我本打算趕回家吃晚飯,沒想到車在路上一壞再壞,把時間耽擱到這麼晚。本該是家人歡聚的一頓晚飯,現在卻只有我獨自吞咽了。畢竟是到了家裡,雖是殘湯剩飯,感覺卻跟坐在郊外某個冷清飯館大不一樣。 我邊吃邊環視伙房裡的一切,爐旁的煤、桌上的青菜和米,還有窗臺上瓶瓶罐罐裡的油鹽醬醋及各種調料。我不在的時候,家裡的生活依舊在繼續著,沒有因為我不在家而少生一次火,少做一頓飯,少洗一次碗。我忽然感到我在這個家裡並不像我想像的那樣重要。也許這才是正常的。人不應該把自己看得過分重要,無論對一個家庭還是對社會。因為你一旦重要到不可缺少的地步,你的離開便會造成對別人對周圍環境的傷害。這樣多不好。 在碗櫃抽屜裡我找到樓房門上的鑰匙,輕輕打開門進去。妻子和女兒都睡在樓上,我拉開客廳的燈,看見家裡的一切都還是原來的樣子,家具的擺設、牆上的字畫。連我沒裝好的一截電線,依舊斜吊在牆上。只有電視櫃上多了一個相架,裡面是我幾年前在承德拍的一張彩色照片,後來聽妻子說,是女兒整理書桌時翻出來的,她把它擺在了那裡。女兒已經知道思念爸爸了。 我脫掉鞋,輕輕走上樓梯,女兒睡在樓梯口的一間小屋裡,這是我的書房,背對著街道,有一扇面朝南的窗戶,既安靜又陽光明媚。後來女兒也看上了這間小房子,便搶去做了她的臥室和書房。女兒睡覺時喜歡把門從裡面扣住,她這麼小就懂得了戒備什麼,妻子卻向來是半掩著門睡覺,我一側身便進到臥室了。 妻子熟睡在床上,從窗戶斜照進來的月光,正好落在她露在外面的一條腿上。我似乎多少次在什麼地方見到過這樣的月光。妻子的臉在朦朧的月光中顯得更加美麗動人。我沒有開燈,有好一陣,我只是愣愣地站在床邊,神情恍惚,仿佛又扛著鍁來到一片荒草萋萋的田地邊。 這些年我目睹了許許多多的荒蕪景象:家園荒涼、田地荒蕪……我卻不知道,真正的荒涼在這張鋪滿月光的床上。 這一次,是我兩手空空,站在荒睡已久的妻子身旁。 我和妻子生活了近十年,從未這樣長久地離開她。自從有了妻子和女兒,我就從沒想到過要到別處去生活。我原打算在這個小鎮上過一輩子算了。我把父母和兄弟一個個從農村搬到縣城,我想讓這個家有個好的前景,讓父母兄弟們呆在一起有個照應。我做到這一點了,可我還是不滿足。 我辭掉安逸的工作,孤身進入烏魯木齊。我想,我若能在這個城市打好基礎,同樣會把全家從沙灣縣城搬進首府,就像當初把他們從元興宮村搬到縣城一樣。一戶農民,只能靠這種方式一步一步地走進城市,最後徹底扔掉土地變成城市人。 可我沒想到,家園荒蕪的陰影又一次蔓延到我的家裡。我追求並實現著這個家的興旺和繁榮,荒涼卻從背後步步逼近,它更強大,也更深遠地浸透在生活中、靈魂中。 我寧讓土地荒棄十年,也不願我心愛的妻子荒睡一晚。十多年前,我寫下的這些天真的詩句竟道出了一個深刻無比的哲理:人無法忍受人的荒蕪。 在這間臥室,這張鋪滿月光的床上,一個夜晚又一個夜晚,我的妻子在等我的時候獨自睡著。誰會懂得,她一個晚上荒掉的,是我一生都收不回來的,無法補償的。那些荒睡的夜晚將永遠寂寞地空在她的一生裡,空在我充滿內疚的心中,成為我一個人的荒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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