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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子的主人回來了(2)


  我們終於知道了這個坑的厲害,進門時總要先看看地下。直到現在我仍無法改掉這個習慣,不管進誰家的門,樓房還是平房,邁腳時總要看看門口處有沒有坑。

  後來我們稍大些時,父親把這個坑填掉了。他已經不伯賊進屋了。他的五個兒子,大的十八九、二十歲,小的八九歲,齊排排躺在炕上,對付起盜賊來,總比那個坑管用和厲害。

  若把房子賣給陳吉民,他肯定不會像馮三這樣,任這院房子一年年地破落下去,那是一大家閒不住的人。他們會今天在院子裡修個豬圈,明天蓋一間小房子,後天又給牆上抹一層泥,甚至把院門堵掉重開個門。如果那樣,這個院子就徹底給毀掉了。我寧願時間把它夷為平地,也不想看到別人在它身上動手腳,最後將它改變得面目全非。房子有自己的命,我希望它能和我一樣最終在時間裡安靜地死去。

  我們搬走前陳吉民來過好幾次。但我還是把他的相貌忘記了。那段日子父親和母親常提起陳吉民這個人,說他想買我們家的房子。所以我記住了這個名字。好像記憶中也有這樣一個人,個子矮矮的,比父親低一個頭。一天下午我回來,見父親領著一個人在看我們的房子,前前後後裡裡外外看了好長時間。連倉房都打開進去看了。

  倉房是從來不讓外人進去的,裡面裝著我們家所有的糧食,還有農具、皮貨之類。這些東西都是不能讓外人看見的,尤其倉裡的糧食,那是一個家庭最大的秘密,多多少少,都不能讓外人知道。倉房沒有天窗和窗戶,只在接近屋頂的高牆上,開著兩個通風小洞口。房子裡黑得啥都看不見。我們小的時候,誰也不敢進去。門用很大的鐵鎖鎖著,鑰匙在母親那裡,有時她打開門,進去摸索半天,端出一盆苞米或麥子。倉房裡裝著我們家一年的糧食,有時是好幾年的糧食,糧堆頂到了房頂。個別的年成倉裡所剩無幾,我們節省著吃,半飽半饑地熬到了又一年的麥子長熟。

  無論多少,糧食都黑黑地鎖在倉房裡,就像我們一家人黑黑地躺在那些長夜裡。我們的睡眠像糧食一樣沒有人知道。沒人知道我們夢見了什麼,也沒人知道我們沒夢見什麼。當這一家人秘密地睡著,誰敢說他們只是簡單地活著。他們像伐倒的樹一樣橫躺了一炕的長短身體,僅僅是為睡好了再起來幹活嗎。這場秘密深遠的睡眠中,他們中間的一個人,突然從土炕上坐起來,穿好衣服,夢幻般地飄走了。在外面,他看到月光將村莊和田野照亮得同白天一樣。

  父親和陳吉民經過一下午的討價還價,終於在天黑後說定了。我們家五間大房子、兩間小耳房,加上牛圈總共賣七百八十塊錢。父親想爭到八百塊錢,費了很多口舌,沒爭上去。

  晚上一家人在油燈下吃飯時,父親說那個陳吉民太心細,把我們家房頂的椽子挨個數了一遍。

  「數了多少根?」我問。我們天天躺在屋頂下面也沒數過有幾根椽子。

  「他數了八十七根。」父親說。

  「不過倉房裡的沒數上,房子太黑看不清,我說了二十根,陳吉民不信,出來數了屋簷下的椽子頭,只有十五個椽頭。其實兩個是假的,蓋房時壓上去的。幸虧倉房裡看不清,都是些爛椽子,要是看清楚了說不定他不出這個價呢。」

  我記得最清是父親和陳吉民站在外屋討價還價的情景。

  「光屋頂這根檁條就能賣一百多塊錢,」父親說,「村裡誰不知道我這根梁,早先有人出過一百五十塊錢我都沒賣。要是拆下來,二百塊都讓人搶掉了。」

  那是我們家房頂上最粗最直的一根木頭,蓋房時父親將它刮得光光溜溜,特意擔在裡屋的頂上,讓人一進門就能看見。

  這根木頭也確實為我們家長了不少面子。我聽到不少人坐在我們家炕上聊天時,不止一次地讚賞過這根木頭。他們圍坐成一圈,邊抽煙邊說些人和性口的事,說到沒話處,便有人揚起頭,對著木梁讚歎幾句。無非是讚歎過多少遍的那些話:

  「這根梁真直。」

  「做啥都是根好材料呢。」

  「就是」「就是」,其他人也趕緊幫幾句嘴。話題自然就引到了木頭上。父親滿臉放光,腰也挺直了。他揚起臉把那根讓他引以為豪的木梁從大頭看到小頭,把他怎樣弄到這根木頭的經過再添油加醋地敘說一遍。人們邊抽煙邊聽著。因為父親每次說的都不太一樣,每次都會加一些新內容,所以每次都能讓人聽下去。只有母親不耐煩,她坐在炕的另一頭納鞋底,聽到父親吹牛便會奚落幾句。

  我們兄弟幾個在地下或院子裡玩耍,有時也會坐在大人們身後,悄無聲息地聽一下午。有時聽到月高星稀。

  母親不喜歡那些男人們,說他們都是來混煙抽的。他們從來不帶煙,煙癮犯了就來找父親說書聊天。父親話越多他們越高興聽,反正沒事情,熬時間,時間越長越能多抽幾根。

  「你吹牛呢,」陳吉民不相信父親的話,「別看這個梁又粗又直,說不定裡面早空了。胡楊樹長到這麼粗一般裡面都長空了。要拆下來,沒准只能當劈柴。」

  「你盡滿嘴胡說,我還沒聽見誰說這根大樑不好呢。你說它空掉了,我讓你聽聽,是不是空掉了。」

  父親生氣了,他從外面拿來一截木頭,對準大樑,狠勁地搗上去。只聽到空洞而沉悶的一聲巨響,我們全驚呆了。這幢房子從來沒發出過這種響聲。房梁上的塵土、草屑簌簌地落了一炕一地。

  陳吉民家最終沒有福氣住進我們家的宅院。這或許是緣分。這院房子註定由光棍馮三孤守著,年復一年地破敗下去。

  第二天一早陳吉民來送定錢時,見我和父親正在砍房邊上的一棵柳樹,他不願意了。「已經說好把房子賣給我了。這樹就全是我的了,你要再砍我可不願意。我昨天已經數過了,大大小小一百八十七棵,交房子時少一棵我都不願意。」

  父親愣了半天才回過神。

  「啥,你說啥?我賣房子又沒賣樹。房前屋後的樹我都要砍掉帶走。」

  「我買房子就是看上了這些樹,要沒這些樹,五百塊錢我都不要呢。」

  兩人說著說著吵罵起來。吵到後來父親一生氣不給陳吉民買了,再貴也不賣給他了。陳吉民也不買了,再便宜也不買了。

  兩個人成了仇人。

  兩個月後,我們全家搬出黃沙梁。光棍馮三住進了這個空蕩蕩的大院子。全部房子作價五百五十塊錢賣給了馮三。能成點材的樹,都被我們砍倒拉走了。房子前面和左右林帶僅剩下幾棵半大的小榆樹。那是留給馮三的。我們砍樹時馮三一直站在旁邊看。我們砍了一整天。我們每年都在房子周圍栽樹,栽了十幾年。我們走進這個家園時,只有房前屋後長著兩排樹,現在前後左右都已綠樹成蔭。

  砍到剩下不多幾棵時,馮三走過來說話了。他說:「這幾棵留給我乘涼吧。別全砍光了。你們以後來黃沙梁,也有個乘涼的地方。」

  二十多年後的一個炎熱秋天,我果真站在了當時留下的一棵彎柳樹下面。那棵樹好像還是我們離開時的大小和樣子,這麼多年它似乎一點沒長,稀疏的枝條上稀落地綴著些葉子,沒多少樹蔭,卻已經足夠我乘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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