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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長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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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黃沙梁,羊的數量是人的三倍或五倍。牛比人少,有人的三分之一。要按腿算,人腿和狗腿則相差不了幾條。一個村莊哪種動物最多,在午後看地上的蹄印腳印便一清二楚。 一般時候,出門碰見兩頭豬遇到一個人,聞五句驢叫聽見一句人聲。望穿一群羊,望見一個人。繞過四五垛柴草,看見一兩個人―我在一垛麥草後面看見兩個抱在一起的人,臉挨臉肚子貼著肚子,像在玩一個好玩極了的遊戲。 誰要問我沙溝沿上誰誰家的人長啥模樣,一時半會,我可能真說不出。若提起他家的黃狗黑母牛,我立馬就能說出它們的毛色,望人望其他東西時的眼神,走路和跑起來的架勢,連前腿內側的一小撮雜毛、後蹄蓋一個缺口我都記得清清楚楚。 我記住了太多的牲畜和其他東西,記住很少一些人。他們遠遠地躲在那些事物後面——人跟在一車草後面,蹲在半堵牆後面,隨在塵土飛揚的一群牛後面,站在金黃一片的麥田那邊,出現又消失,隱隱約約,很少有人走到跟前,像一隻雞、一條狗那樣近地讓我看清和認識他們。 樹又高又顯,草、莊稼遍野遍灘,狗和驢高聲叫喊,隨地大小便。人低著頭,躬著身,小聲碎步地活在中間。好幾年,我能聽見王占元的一兩聲叫喊,他被什麼東西整急了,低啞地叫喚兩聲,便又聽不見。好幾個月,我能碰見一次陳有根,他還是那張愁巴巴的臉,肩上扛著鍁,手裡提一把鐮刀,腰綁一根繩,從渠沿下來,一轉眼消失在幾堵破牆後面,再看不見。 我想起一件東西時,偶爾想起一個人,已經叫不上名字,衣著和相貌也都模糊,只記得是黃沙梁村人,住在北邊一間矮土房裡。常牽一頭禿角白母牛下地。在我熟悉的那堵有一條大斜縫的土牆根坐過一個下午。領一條我認識的黑狗,公的,雜毛,跟我們家黑母狗有過一次戀情。是在我們家房後面的路上,兩條狗糾纏在一起,雜毛公狗一會兒親我們家黑狗的嘴、脖子,一會兒伸長舌頭舔黑狗的屁股。我以為它們鬧著玩,過了會兒,雜毛公狗的東西伸了出來,紅兮兮的一長截子,滴著水。黑母狗也翹起了尾巴,水門亮汪汪的。我知道它們要幹事,趕緊撿塊土塊跑過去打開雜毛公狗。我不喜歡雜毛,我喜歡純黑色的狗。我一直想讓沙溝沿張戶家的大黑狗配我們家母狗,可是兩條狗見了面互不理識,好像前世有仇。 雜毛公狗吟叫著邊跑邊回頭。黑母狗跟著它跑,我叫了兩聲,叫不回來。它們跑過大渠沿不見了。我追到渠沿上,只看見那邊一片苞圠地嘩嘩地響動。幾個月後,黑狗生了窩小狗,八隻,一半是雜毛。我不喜歡,沒等出月便把四隻小雜毛偷偷抱出去,送到西邊的閘板口村了。那時小狗還沒睜開眼睛。它不知道自己生在哪裡,長大了也不會再找回來。 雞算最多的了,在黃沙梁,除了螞蟻,遍地都是雞。每家都養幾十、上百隻。而且,雞不住地下蛋,蛋又不住地孵出雞。 雞這種小東西很難有個準確數目。它到處跑、到處鑽。誰都不敢肯定地說他家有多少只雞,就像不敢肯定他家門前樹上有多少只鳥,屋裡有多少只老鼠一樣。 數雞的方法很簡單,往院子裡撒一把苞圠粒,學著雞嗓子「咯咯」尖叫幾聲,雞便爭先恐後從角角落落跑出來,擁在一起爭食吃。 如果把谷粒撒成一條線,雞便像排成一長溜子,兩個兩個數,數到十八或二十七,你覺著就這麼多了,突然又從柴垛下「咯咯」地鑽出一隻。 有時早晨數二十四隻,下午卻成了二十三隻。又撒了幾把苞圠,滿院子「咯咯」地叫,站在門口朝路上叫,嗓子叫疼了也沒再出來一隻。第二天,第三天,仍然是二十三隻。你斷定這只雞丟了,已經頂了誰家的鍋蓋了。你很生氣,在沒人處罵幾句:哪個牲口把我們家雞吃了。吃了爛嘴。吃了斷腸子。然後裝得若無其事,背著手,不慌不忙在村裡轉一圈,眼睛在人家垃圾堆上掃來掃去,想找到一根雞毛、半隻雞頭、幾根雞骨頭。這是不可能的事。偷雞的人都知道把雞毛挖坑埋掉。坑挖得又深又隱秘,埋好了用腳踩瓷實,撒些幹土,扔些草葉子,你從上面走過去都覺察不出。直到有一天,你在鄰居家院子邊取土,無意中挖出一團雞毛,黑色,夾雜一點白色短絨毛,你覺得面熟,突然想起二十年前丟掉的一隻黑母雞,肚皮下有塊白短毛。咋就沒想到他呢。你望著那扇門,怪自己二十年前咋就沒想到是鄰居家偷的雞呢。現在啥話都不能說了,兩家早成了親戚,鄰居家的兒子娶了你女兒,兩家好得跟一家似的。 最好在大中午,突然闖進一家門。「老王,借根麻繩。」看他們慌張的樣子——趕緊把鍋蓋住,碗藏到桌子底下,嘴裡顧不上未嚼爛的東西一伸脖子咽下去。 或裝得很親熱,抱起人家的孩子親親,聞聞嘴裡有沒有雞肉味。 丟一隻雞對一戶人家來說,就像風刮走樹上的一片葉子,根本算不上一件事。你要因一隻雞的事擾亂了村子,問東家罵西家,日後你萬一丟一頭牛,肯定會擾得世界都不得安寧。它是件太小的事情,只能發生在一個人心裡。 我記得最深的是一隻黑母雞。全身純黑純黑,我們叫它黑夜。它真是一個黑夜的話,你千萬別指望在那個夜裡看見一絲星光,更別期盼會熬到最後看到天邊的一線曙色。那是一種徹底的黑,讓人絕望。 黑夜有一次失蹤了很長時間,我們都以為它丟了。村裡沒有誰家有這麼純黑的雞,有的毛是黑色的,冠卻是紅的,腿卻是白的。有的肚皮下、脖圈裡會夾雜些白絨紅羽。聽大人們說這種黑雞吃了大補,還能治病。大哥就讓我出去轉一圈,看看村裡那幾個一年到頭黃皮寡瘦的病秧子,有沒有哪個突然壯實起來。如果有,肯定是偷吃了我們的黑雞。 大概過了一個月,我們忙著地裡的事,早出晚歸,都快忘了丟雞的事了。一個早晨,黑夜突然領了一群小雞,「咯咯」地唱叫著從柴垛底下出來,徑直走到院子裡。那些小雞全黑黑的,像一個個小墨團,簡直分不出嘴和爪子。 我們很少收到黑夜下的蛋。它的蛋殼上有黑斑。那時我們家有將近三十只母雞,每天收十幾個蛋。大白雞的蛋又白又大。蘆花雞的蛋發黃,灰團的蛋又小而圓,像乒乓球一樣。蛋一收回來,我們就能知道哪只雞下了哪只沒下。 一連十幾天沒有黑夜的蛋。還以為它下蛋不行。是不是公雞嫌它黑,不給它踩蛋。有時早晨摸黑夜的屁股,有蛋。下午就不知下哪去了。母親讓我盯著黑夜,看它是不是吃我們家的食給別人家窩裡下蛋。大半天我都跟在它屁股後面。黑夜從不出院子,也不往別的雞堆裡鑽。它有些孤僻,喜歡在樹根下刨蟲子吃,有時到牆根曬會太陽。我稍不留意,它便不見了。像黑夜一樣消失了,剩下一個大白天。 後來我們找到了黑夜築在柴垛底下的窩,有兩米多深。從外面根本看不見,只有小小的一個縫曲折地通到柴垛最裡面。我抽掉幾根柴禾,讓小弟鑽進去。有一大堆蛋。小弟在裡面喊。 母親讓我們把蛋原放了進去,出口偽裝成以前的樣子。因為這些蛋裡已經有紅血絲。只有讓黑夜再孵一窩黑雞仔了。 黑夜幾乎把她的每個蛋都憐惜地藏起來,孵成了墨黑墨黑的小雞。母親不喜歡黑雞,稍長大些就把它們賣掉了。因為黑雞能賣到好價,另一方面,我想是母親不喜歡私自藏蛋坐窩的雞。家裡每年孵幾窩小雞都是母親做主。到了那個月份,大多數母雞會搶著坐窩,一天到晚趴在窩裡不下來。搶不到雞窩的便在草垛房頂上圍個窩,死死抱住自己的幾個蛋,見人走近便叼,有時會飛撲過來啄人的眼睛。雞一坐窩便不再下蛋。這個時候,母親就讓我們去捉那些坐窩的雞,用涼水激雞頭。母親說雞坐窩是因為沒睡醒,母雞每年這時候要做一個長夢,它夢見些什麼人不知道。但我們知道怎樣把它弄醒。雞頭往涼水盆裡按幾次,雞就馬上激醒了,甩幾下頭,瞪大眼睛,和人驚醒時一模一樣。 母雞坐窩的前一個月,母親便著手選種蛋。選哪個雞的蛋不選哪個雞的蛋也都是母親做主。母親喜歡的大白雞、蘆花雞、黃毛以及黑尾巴的蛋,總是選得最多。母親不喜歡的黃團、灰毛那些雞的蛋,她也每只選一兩個,到時孵出幾個她仍然不喜歡的灰毛黃團來。 哪只雞都希望自己的蛋能孵成小雞,而不是被人吃掉。雞和人一樣的,母親說,即使最難看的灰尾巴,也希望自己的難看尾巴一代一代傳下去。 母親那時已生養了我們七個兒女。母親要是生蛋,一定生了幾大筐了。那些蛋中也只有個別的幾個孵成了我們。我們不知道其他更多的沒有出生的弟弟妹妹們到哪去了,也許他們從另一個出口走了,我們沒等到。 你出生那天你大哥一直站在地窩子門外等,母親說,你大哥早就嚷著要個弟弟,他一個人太孤單。老大都這樣,他先來了,你們都還沒到,他就得等。 你大哥和你之間還有一個,也是男孩,沒留住。母親說。 三弟出生時我和大哥一高一矮站在門外等,從晌午吃過飯,一直等到天快黑時,三弟出生了。 在老黃梁的地窩子裡我們又等來一個弟弟和一個妹妹。其他兩個弟妹是在黃沙梁出生的。最後一個弟弟出生時,我們已經兄弟姊妹六個,一挨排站在院子裡,等了大半天,聽見屋子裡傳來嬰兒哭聲,我們全擁進去看。又是個男娃,母親說,這是最後一個了,再沒有了。我們全望著母親,覺得母親把什麼隱藏了。應該還有。還沒有來夠。我一直認為我會有許多許多的弟弟妹妹,我都看見他們排著長隊從很遠處一個接一個地走來,我們站在院子裡等。我們栽好多樹等他們,養好多家畜等他們,種好多地等他們(每年我們都想著再多種點地,多收些糧食,說不定又要添一口人)。 可是母親說,再沒有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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