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劉亮程 > 一個人的村莊 | 上頁 下頁
剩下的事情(3)


  我在野外走累了,想躺一陣,幾鍁就會鏟出一塊平坦的床來。順手挖兩鍁土,就壘一個不錯的枕頭。我睡著的時候,鐵鍁直插在荒野上,不同於任何一棵樹、一杆枯木。有人找我,遠遠會看見一把鍁。有野驢野牛飛奔過來,也會早早繞過鐵鍁,免得踩著我。遇到難翻的梁,雖不能挖個洞鑽過去,碰到擋路的灌木,卻可以一鍁鏟掉。這棵灌木也許永不會弄懂挨這一鍁的緣故——它長錯了地方,擋了我的路。我的鐵鍁毫不客氣地斷了它一年的生路。我卻從不去想是我走錯了路,來到野棘叢生的荒地。不過,第二年這棵灌木又會從老地方重長出一棵來,還會長到這麼高,長出這麼多枝權,把我鏟開的路密密封死。如果幾年後我從原路回來,還會被這一棵擋住。樹木不像人,在一個地方吃了虧下次會躲開。樹僅有一條向上的生路。我東走西走,可能越走越遠,再回不到這一步。

  在荒野上我遇到許多動物,有的頭頂尖角,有的嘴齜利牙,有的渾身帶刺,有的飛揚猛蹄,我肩扛鐵鍁,互不相犯。

  我還碰到過一匹狼。幾乎是迎面遇到的。我們在相距約二十米遠處同時停住。狼和我都感到突然——兩匹低頭趕路的敵對動物猛一拾眼,發現彼此已經照面,繞過去已不可能。狼上上下下打量著我。我從頭到尾注意著狼。這匹狼看上去就像一個窮叫花子,毛髮如秋草黃而雜亂,像是剛從刺叢中鑽出來,脊背上還少了一塊毛。肚子也癟癟的,活像一個沒支穩當的骨頭架子。

  看來它活得不咋樣。

  這樣一想倒有了一點優越感。再看狼的眼睛,也似乎可憐兮兮的,像在乞求:你讓我吃了吧。你就讓我吃了吧。我已經幾天沒有吃東西了。

  狼要是吃麥子,我會扔給它幾捆子。要是吃飯,我會為它做一頓。問題是,狼非要吃肉。吃我腿上的肉,吃我胸上的肉,吃我胳膊上的肉,吃我臉上的肉。在狼天性的孤獨中,我看到它選擇唯一食物的孤獨。

  我沒看出這是匹公狼還是母狼。我沒敢把頭低下朝它的後襠裡看,我怕它咬斷我的脖子。

  在狼眼中我又是啥樣子呢。狼那樣認真地打量著我,從頭到腳,足足有半小時,最後狼悻悻地轉身走了。我似乎從狼的眼神中看見了一絲失望——一個生命對另一個生命的失望。我不清楚這絲失望的全部含義。我一直看著狼翻過一座沙梁後消失。我松了一口氣,放下肩上的鐵鍁,才發現握鍁的手已出汗。

  這匹狼大概從沒見過扛鍁的人,對我肩上多出來的這一截東西眼生,不敢貿然下口。狼放棄了我。狼是明智的。不然我的鍁刃將染上狼血,這是我不願看到的。

  我沒有狼的孤獨。我的孤獨不在荒野上,而在人群中。人們幹出的事情放在這裡,即使最無助時我也不覺孤獨和恐懼。假若有一群猛獸飛奔而來,它會首先驚懾于荒野中的這片麥地,以及聳在地頭的高大麥垛,而後對站在麥垛旁手持鐵鍁的我不敢輕視。一群野獸踏上人耕過的土地,踩在人種出的作物上,也會像人步入猛獸出沒的野林一樣驚恐。

  人們幹出的事情放在土地上。

  人們把許多大事情都幹完了。剩下些小事情。人能幹的事情也就這麼多了。

  而那匹剩下的孤狼是不是人的事情。,人遲早還會面對這匹狼,或者消滅它或者讓它活下去。

  我還有多少要幹的事情。哪一件不是別人幹剩下的——我自己的事情。如果我把所有的活兒幹完,我會把鐵鍁插在空地上遠去。

  曾經幹過多少事情,刃磨短磨鈍的一把鐵鍁,插在地上。

  是誰最後要面對的事情。

  五、野兔的路

  上午我沿一條野兔的路向西走了近半小時,我想去看看野兔是咋生活的。野兔的路窄窄的,勉強能容下我的一隻腳。要是迎面走來一隻野兔,我只有讓到一旁,讓它先過去。可是一隻野兔也沒有。看得出,野兔在這條路上走了許多年,小路陷進地面有一拳深。路上撤滿了黑豆般大小的糞蛋。野兔喜歡把糞蛋撒在自己的路上,可能邊走邊撒,邊跑邊撒,它不會為排糞蛋這樣的小事停下來,像人一樣專門找個隱蔽處蹲半天。野兔的事可能不比人的少。它們一生下就跑,為一口草跑,為一條命跑,用四隻小蹄跑。結果呢,誰知道跑掉了多少。

  一隻奔波中的野兔,看見自己上午撒的糞蛋還在路上新鮮地冒著熱氣是不是很有意思。

  不吃窩邊草的野兔,為一口草奔跑一夜回來,看見窩邊青草被別的野兔或野羊吃得精光又是什麼感觸。

  兔的路小心地繞過一些微小東西,一棵草、一截斷木、一個土塊就能讓它彎曲。有時兔的路從挨得很近的兩棵刺草間穿過,我只好繞過去。其實我無法看見野兔的生活,它們躲到這麼遠,就是害伯讓人看見。一旦讓人看見或許就沒命了。或許我的到來已經驚跑了野兔。反正,一隻野兔沒碰到,卻走到一片密麻麻的鈴鐺刺旁,打量了半天,根本無法過去。我蹲下身,看見野兔的路伸進刺叢,在那些刺條的根部繞來繞去不見了。

  往回走時,看見自己的一行大腳印深嵌在窄窄的兔子的小路上,突然覺得好笑。我不去走自己的大道,跑到這條小動物的路上閒逛啥,把人家的路踩壞。野兔要來來回回走多少年,才能把我的一隻深腳印踩平。或許野兔一生氣,不要這條路了。氣再生得大點,不要這片草地了,翻過沙梁遠遠地遷居到另一片草地。你說我這麼大的人了,幹了件啥事。

  過了幾天,我專程來看了看這條路,發現上面又有了新鮮的小爪印,看來野兔沒放棄它。只是我的深腳印給野兔增添了一路坎坷,好久都覺得不好意思。

  六、等牛把這事幹完

  麥子快割完的那天下午,地頭上趕來一群牛,有三十來頭。先割完麥子的人,已陸陸續續從麥地那頭往回走。我和老馬走出草棚。老馬一手提刀,一手拿著根麻繩。我背著手跟在老馬後頭。我是打下手的。

  我們等這群牛等了一個上午。

  早晨給我們安排活兒的人說,牛群快趕過來了,你們磨好刀等著。宰那頭鼻樑上有道白印子的小黑公牛。肉嫩,煮得快。

  結果牛群沒來,我們閑了一上午。

  那頭要宰的黑公牛正在爬高,壓在它身下的是頭年輕的花白母牛。我們走過去時,公牛剛剛爬上去,花白母牛半推半就地掙扎了幾下,好像不好意思,把頭轉了過去,卻正好把亮汪汪的水門對著我們。公牛細長細長的家什一舉一舉,校正了好幾次,終於找准地方。

  「快死了還幹這事。」老馬拿著繩要去套牛,被我攔住了。

  「慌啥。抽根煙再動手也不遲。」我說。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