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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村莊長著二百零七隻眼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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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個上面來的人走了以後,村裡開了個會。 我們村裡的事得自己搞清楚,不能一問三不知。我們住得這麼偏遠,外面發生了啥事全不知道,但村裡的事我們得全知道。 這次上面來人要樹的數字,下次要是來統計樹上有多少片葉子,我們也要一口說出來,絕不能大概。 我們想隱瞞多少是自己的事,但必須知道個準確數字。 弄不好想胡編卻一口說准了,聰明反被聰明誤。 還要一棵樹一棵樹爬上去數嗎?我問。 不用。等秋天樹葉落光,全村的葉子掃到一起一點就清楚了。 羊吃掉的,風刮走的我們都能看見。 颳風時村裡專門有幾隻眼睛盯著天。 羊吃掉多少葉子放羊人心裡有數。 即使吃進去時沒看見拉出來時也能看見,一個放了兩年羊的人,只要數一下羊糞蛋子就知道羊吃了多少片葉子。 當然最準確是在樹發芽時數樹上的芽子。 樹每年發多少芽都不一樣,那取決於樹的情況。但一個村莊每年長多少片樹葉大致差不多,就像一村莊人每年說的話大致差不多一樣。你今年多說了幾句,別人少說了幾句,總共還是說了一樣多。 樹發芽也是地在說話。地悶得很,它要把底下的事情說出來。 那些葉子全是地的話,每一片都有意思呢,地不說廢話。 我們好像覺得樹每年都在重複那些葉子,好像它再沒別的。 其實它再重複一千遍一萬遍,我們仍舊聽不懂記不住,那是地底下的事情。 人要是像樹根一樣在土裡埋幾十年出來,就知道地底下的事了。 可是人一埋下去就再出不來了,就像劉扁,挖一個洞朝地下跑掉了。我們不知道他看見了啥。他兒子每天從洞口往下看,側著耳朵聽,從洞口冒出來的只有一陣陣的涼氣。 有幾年我們停住沒走,就是在等一個叫劉扁的人從地下出來。有幾年好像在等一個孩子從樹上下來,後來他不見了。另外的年月我們都在等你,等你從一場一場的夢中回來。 我還是不住扭頭望,有一些話語從那邊飄過來,涼颼颼地鑽進耳朵裡。 那些話語一直懸浮在空氣中,只是剛才,這夥男人的話把我的耳朵塞滿了,它們一句緊接一句湧進耳朵時,我的耳孔被撐大了許多。現在他們停頓了一下,好像覺得話說遠了,得往回扯。女人們的聲音趁機鑽進耳朵。 我的一根針掉到土裡了,誰幫我找找。我的眼睛壞掉了,看啥都模糊。 你先在掉針的地方畫個圈號住。 我畫了,好像沒畫圓。 喂,過來,喊你呢,在這個圈圈裡給我找一根針。 我撥開一層土,又撥開一層,接著往下挖,挖出一個偏偏的洞,一拃多深。 讓你找針你卻挖個洞。 這娃小小的就知道在地上挖洞洞。 你小的時候也一樣,就喜歡用手堆土樁樁。看上去傻傻的,啥也不懂,卻好像不用人教早早的啥都懂了。 男孩在地下挖許多洞洞,有圓的、有扁的、有深的、有淺的,最後他會找到一個洞洞是自己的。 女孩在地下壘許多土樁樁,有粗的有細的,有長的也有短的,最後她會認定一個自己喜歡的。 全是些過去的聲音,我聽出來了,那些話在空氣中放涼了,不像剛說出口的話,帶著熱氣。它們像一陣爽風刮進耳朵裡,挺舒服的。 這個村莊長著二百零七隻眼睛。 這麼說你會認為村莊是個怪物。 它就是個怪物。你貼著地皮看過去,村莊有三千七百五十一條腿。有人的腿,牛羊的腿,雞貓狗和驢的腿,它們永遠匆匆忙忙朝不同方向移動,所以走了多少年村莊還在原地。 村莊有它自己的道路。 村莊比我們每個人走得都遠。 我們留住它的唯一辦法是住在村莊裡。 我們給它看著天上地下的路,知道它每時每刻都順著這條路逐漸地離我們而去。 我們的眼睛全是村莊的。 在它沒讓我們閉上之前看見的一切都是它的。 如果村莊突然凝固,用土把村莊埋掉,再用泥巴糊住 ,只留出人的眼睛,一隻眼睛一個洞,你會看見村莊是一個朝外開著許多小窟窿的泥土堆,沒有哪個方向是這堆泥土看不見的,也沒有哪個角度是盲區。 你的睛晴就是其中的一對窟窿。 我們一直都把你的眼睛算上,雖然你很多年不在村莊,但你在時看見了一些事情。我們知道你看見過一個早晨。 你走掉的這些年我們用二百零五隻眼睛看事情。 少一雙眼睛不要緊,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也不要緊。 有一兩個瞎子也不要緊,頂多少看見幾件事。但是,要有一隻眼睛把看見的藏起來帶走,那就可怕了。 這個道理不知你懂不懂,懂了就好。 你要知道村莊看見的,永遠比你多得多,全面得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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