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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長


  一個人站在馬號棚頂的高草垛上,閉住眼睛往天上扔土塊。草垛下的院子站滿了成年男人,全光著頭,閉住眼睛,背對著草垛上的人。草垛上的人也背對他們。

  「扔了。」

  「扔了。」

  那個人喊「扔了」時,土塊已經朝背後扔過去,斜著往天上飛,飛到鳥群上面,雲上面,仿佛就要張開翅膀,飛遠不回來了,又猶疑地停住,一滴淚一樣垂落下來,落了很久,我的脖子仰疼了,聽見「騰」的一聲,緊接著「哇」一聲喊叫。過一會兒,一個頭裹白布的男人被人擁簇著出來。

  他是虛土莊的第一個村長,叫劉扁。

  村長一當三年。一般來說,被土塊砸壞的頭,三年就長好了。這時就要再砸壞一顆頭。

  「千萬不能讓一個頭腦好的人當村長。」馮七說。

  他們沒把自己落腳的地方當一個村子,也不想要什麼村長。這只是塊沒人要的虛土梁,四周全是荒野。他們原想靜悄悄種幾年地,再去別處,結果還是被發現了。管這塊地的政府像狗追兔子一樣,順著他們一路留下的足跡找到這裡,挨家挨戶登記了村裡的人,給村莊編上號,然後讓他們選一個村長出來。非選不可。

  「那就讓石頭去選。」馮七說。

  「讓土塊選吧。」王五說,「都是土裡刨食的人,不能拿石頭對付。」

  他們用土塊選出了自己滿意的村長。每過三年,我就看見一塊大塵土朝天上飛,又淚一樣垂落下來。村裡又會出現一個叫「村長」的傻子,頭上一個大血包,歪著脖子,白眼仁往天上翻,見人見牲口都「嘿嘿」笑。

  聽說在甘肅老家時,村裡全是能人當村長,笨人心甘情願被指使。能人一當村長就要逞能。有一年,村裡最能扔土塊的馬三當上村長,為顯他的扔土塊本事,故意和河對岸的村子滋事。馬三從小愛玩土塊,衣兜裡常裝滿各式各樣的土塊,有圓的、扁的、兩頭尖尖的,用它打兔子、打狗、打樹上的麻雀、打天上的飛雁,打得遠而且准。長成大人後這門手藝便沒用了,一丟多年。偶爾撿一個土塊,扔向追咬自己的狗,不是狗腿斷,就是狗頭流血。村裡狗見了他都躲得遠遠的,馬三再無東西可打。當村長後,他覺得終於有機會發揮特長了,為幾畝地的事馬三組織村民跟對岸的村子鬥毆,兩村人隔著河岸打土塊仗,落進河裡的土塊把魚砸死許多。馬三在打鬥中展盡威風,打傷對方好幾個人。他的土塊指誰打誰,對方的村長被他一土塊打成傻子。那邊也有幾個能扔會甩的,打過來的土塊又准又狠,傷了好幾個人。後來這場打鬥以馬三的村長被撤而告終。

  另一年編筐能手王榆條當村長,動員全村人編筐賣錢,還組織編筐比賽。以前村裡僅王榆條一人做編筐營生,編一隻筐賣兩塊錢,編多少賣掉多少。

  「要是全村人都學會編筐賣錢,我們不種地靠賣筐就能過好日子。」王榆條說。

  那一年,村裡村外的樹被削得精光,幾乎所有樹枝條被人編成筐做成筐把子,每家院子堆滿筐,卻賣不出去幾隻。又趕上災年,地裡沒多少收成,筐都空空的,大筐套小筐。王榆條為做表率砍倒七棵樹,在村頭編了一隻高三米,周長九十米的大筐,兩頭牛都拉不動。這只筐後來被人砍了一個豁口,安上門,做了羊圈。

  那年一過,天上一下沒鳥了,光禿禿的樹枝上鳥無處築巢,全飛往別處。天空變得空寂。人聽見的全是地上的人聲。人的閒話往天上傳,又土一樣落下來。天上沒有聲音,人心裡發空,說兩句話,禁不住看一眼天,久了許多人長成歪脖子,臉朝一邊歪。這個毛病直到走新疆的路上才改過來。因為一直朝前走,幾千里戈壁,前方的事情把他們的歪脖子扭轉過來。

  我記不清以後幾任村長的名字。好幾個人當過村長,我也當過。好端端的一個人,被一土塊打成村長,就不一樣了。每隔幾年,我就看見村裡出現一個傻子,頭上一個血包,歪著脖子,扛一把鍁,在村外的荒野轉。村裡的事情好像跟他沒關係了。

  每一任村長都一樣,腦子壞了後,村長總聽見有「踏踏」的腳步聲每天每夜朝村子走近,村莊的其他聲音走遠了,一天比一天遠。村長不知道他聽見的是什麼,村長每天在荒野中挖坑,他知道那是些腳步聲,那些東西是用腳走來的。這些遍佈荒野的坑能陷住他們。

  一任又一任村長,在村子周圍挖了多少坑,已經不清楚。那些坑不是越挖越遠,遠到天邊,就是越挖越近,近到村頭牆根兒,這取決於村長聽到的聲音的遠近。每任村長腦子被砸壞的程度不同,聽到那個聲音的遠近就不一樣。但是那個聲音確確實實在朝村莊走近,可能個別的已經進了村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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