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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莊的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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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村莊要是乏掉了,好些年緩不過來。首先莊稼沒勁兒長了,因為雞沒勁兒打鳴,就叫不醒人,一覺睡到半晌午。草狂長,把莊稼吃掉。人醒來也沒用,無精打采,影子皺巴巴拖在地上——人連自己的影子都拖不展。牛拉空車也大喘粗氣,一頭一頭的牛陷在多年前一個泥潭。 這個泥潭現在乾涸了。它先是把牛整乏,牛的活兒全壓到人身上,又把人整乏。一個村莊就這樣乏掉了。 牛在被整乏的第二年,還相信自己能緩過勁兒來。牛像渴望青草一樣渴望明年。牛真憨,總以為明年是一個可以擺脫去年的遠地,低著頭,使勁跑。可是,第三年牛就知道那個泥潭的厲害了,不管它走哪條路,拉哪架車,車上裝草還是沙土,它的腿永遠在那片以往的泥潭中,拔不出來。 劉二爺說,牛得死掉好幾茬,才能填平那個泥潭。這個泥潭的最底層,得墊上他自己和正使喚的這一茬牲畜的骨頭。第二層是他兒子和還未出生那一茬牲畜的骨頭。數百年後,曾深陷過我們的大坑將變成一座高山,它同樣會整乏那時的人。 過去是一座越積越高,最後無論我們費多大勁都無法翻過的大山。我們在未來遇見的,全是自己的過去。它最終擋住我們。 王四當村長那年,動員全村人在瑪納斯河上壓壩,把水聚起來澆地。這事得全村人上陣,少一個都無法完成。僅壓壩用料——紅柳條1420捆,木樁890根,抬把子800個,鐵鍬、砍土曼各300把,繩子500根(每根長4米)——就夠全村人準備兩年。 王五爺出來說話了。 王五爺說,不能把一個村莊的勁兒全用完。 再大的事也不能把全村人牽扯進去,也不能把牲口全牽扯進去。 有些人的勁兒是留給明年、後年用的。有些人,白吃幾十年飯,啥也不幹。不能小看這種人,他幹的事我們看不清,多少年後我們才有可能知道他在往哪兒用勁兒。 確實這樣,一個沒有勁兒的村莊裡,真有一兩個有勁兒的人,在人們風風火火幹大事的年代,這個人垂頭喪氣,無所事事。他把勁兒攢下了。 現在,所有人都疲乏得抬不起頭時,這個人的腰突然挺直了,他的勁兒一下子派上用途。那些沒勁兒的人扔在路邊的木頭,沒力氣收回的糧食,都被這個有勁兒人弄了回來,他空蕩多年的院子頃刻間堆滿東西。 這個人是誰我就不說了,他沒有名字。 因為他從不跟村裡人一塊幹事情,就沒人叫過他名字。他等這一天肯定等了好多年,別人去北沙漠拉柴火,到西戈壁砍胡楊樹,他躺在路邊的土堆上,像個累壞的人,連眼睛都沒力氣睜大。有柴火、木頭的地方越來越少,那些人就越走越遠,在幾十裡幾百裡外砍倒大樹,扔掉枝椏,把粗直的杆鋸成木頭裝上車。在千裡外弄到磨盤或鐵鑽子。這些好東西一天天朝村莊走近,人馬一天天耗掉力氣。那些路有多遠誰也說不清楚。即使短短一截路,長年累月,反反復複地跑,也跑成了遠路。那些負載重物的人馬,有些就在離村子不遠處,人累折腰,牲口跑斷腿,車散架,滿載的東西扔到一邊。離村莊不遠的路上,扔著好多好東西,人們沒力氣要它了。 有些弄到門口的大東西,比如大木梁,也沒勁兒擔到牆壁,任其在太陽下乾裂,朽掉。 村子裡看見最多的是沒封頂的房子,可以看出動工前的雄心,厚實的牆基,寬大的院子,堅固的牆壁,到了頂上卻只胡亂搭個草棚,或乾脆朝天敞著。人在幹許多事情前都沒細想過自己的壽命和力氣。有些事情只是屬某一代人,跟下一輩人沒關係。儘管一輩人的勁兒用完了,下一輩人的勁兒又攢足了。但上輩人沒搬動的一塊石頭,下輩人可能不會接著去搬它。他們有自己的事。 一個村莊某些年朝哪個方向哪些事上用勁兒,從村莊的架勢可以看出來。從路的方向和路上的塵土可以看出來,從人鞋底上的泥土一樣能看出來。 有些年西邊的地荒掉了,朝西走的路上長滿草,人被東邊的河灣地吸引,種啥成啥,連新蓋的房子都門朝東開。村裡的地面變成褐黃色,因為人的鞋底和牲口的蹄子,從河灣帶回太多的褐黃泥土。又過了幾年,人們撂荒東邊的地,因為常年澆灌含堿的河水讓地變成堿灘,北沙漠的荒灘又成了人揮鍁舞鋤的好場所。村裡的地面也隨之變成銀灰的沙子色。 並不是把村裡所有人和牲口的勁兒全加起來,就是村莊的勁兒。如果兩個村莊打一架,也不能證明打贏的那個村子就一定勁兒大。一個村莊的勁兒有時蓄在一棵樹上,在一地節關粗壯的苞圠稈上,還有可能在一顆碩大的土豆上。 村莊每時每刻都在使勁兒。鳥的翅膀、炊煙、樹、人的頭髮和喊叫,這些在向上用勁兒。而根、房基、死人、人的年齡都往下沉。朝各個方向伸出去的路,都只會把村莊固定在原地。 一個人要找到自己的勁兒,就有奔頭了。村莊也這樣,光狠勁吃糧食不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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