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影子


  下午,一個人走在荒野,感到腳下無數條影子,蛇一樣往東竄。有人影、樹影、牲畜和房屋的影子,還有老鼠、螞蟻的影子。有的走得沒盡頭了,有的還在半道上,往前趕。荒野上的影子不絆腳,但人看著心慌。如果遠處發生了事,影子就亂了。影子追趕影子,一個影子消失,一群影子圍過來。這時走在荒野的人就感到不安,草木也感到不安,亂動起來。人急急往家裡跑,他跑動的影子又讓更東邊的一個人,感到了不安。

  穿過荒野的影子,碰到村莊就活了。影子在牆上立起來,煙一樣往上走,走到牆頭折過去,倒在房頂,再從那邊的牆頭跌到荒野,再往前走,直走得沒影兒。我們村子朝西的土牆上,每個黃昏放映著遠處的故事。我們的影子也在戈壁那頭向西的土牆上,晃動。黃昏時我們一村人的影子,穿過東邊的茫茫戈壁,在他們朝西的土牆上,每個黃昏放映著我們的影子。

  「這個人的頭總是向一邊歪著,他的心氣太高,從不正眼看眼前,他的頭偏向別人不注意的事情。」

  「這個瘸子又出現了,他一走動所有東西都跟著晃動起來。」

  他們不知道我們的名字,卻比我們更早地熟悉了我們。

  多少年來,在他們朝西的土牆上,來來回回重複著我們的幾個人影,幾個動作。他們都懶得看了。

  這麼枯燥的生活也能一年年過下去。他們想。

  他們看見我的影子了嗎?我的影子趕到時,牆上已經爬滿大人的影子。我長大以後的影子他們看見了嗎?我長了多高,我的影子最遠走到什麼地方?

  當遠山的影子趕來時,其他影子都被淹沒掉。

  最先知道虛土莊子有人落腳的是高臺莊子的人。他們在秋天的漫長西風裡,聞到陌生人的氣味。狗也聞到了,對著西風狂叫。有人爬上房頂,從風中飄來的沙塵中,斷定西邊荒野上沉寂多年的虛土被人踩起來。

  「有三百隻腳和蹄子踏上了那片荒地。」

  那個人站在房頂,眯著眼,一會兒手伸到風中,一會兒又耳朵對著風聽。

  「不會超過一百人,外加五十頭牲口。」

  房下面的人也學他的樣子迎風望天。

  傍晚,村莊的每個房頂站著人,斜陽將遠處的炊煙一縷縷捋順,借助長風吹送到眼前。

  「頂多二十戶人。」他們進一步確認。

  「不會有錯,一戶人家一縷煙。雖然煙飄散了,就像麻繩散成麻,我們看著麻絲也知道是幾根麻繩的絲。」

  接著他們在西牆上看到一群人的影子。

  「他們停下來,好像在蓋房子。」

  「這些外地人,把房子蓋在土梁上,他們不害怕風。」

  「看,一根木頭的影子走到牆上了,他們在村裡栽高杆子。」

  有一段時間牆上的影子消失了,只有一根木頭的影子,每個傍晚立在西牆上。

  高臺人不知道,虛土莊無窮的瞌睡從那時開始了。人人在睡覺,影子像皮褥子鋪在身下。

  另一段時間,荒野上、遠近村莊的牆上,到處是虛土莊人的影子。他們睡醒了,開始四處跑動。

  荒野上增加千隻兔子,百隻野山羊,可能覺察不出,只要多幾十口人,地立馬有反應。首先草木會遭殃,動物向遠處逃。他們朝地下挖坑挖洞,向天上冒煙,往四面八方走動,天和地都驚動了。

  這片荒野有上百年沒有過這麼大動靜。

  高臺莊子人隱約感到了威脅。方圓數百里,他們居住的地方水草最豐美,一莊子人過著半牧半耕的富裕生活。他們擔心虛土莊人會朝這邊遷徙。

  「他們顯然是走累了,臨時住下來。找到更好的地方再往前移。」

  從那時起,他們想盡各種辦法,防止虛土莊人向東遷徙。他們首先對我們的影子下手。

  有幾年,我們從遠處回來的影子都沒有頭。那時荒野上到處是捕風捉影的人,把我們影子的頭割掉喂狗,在我們不知道的遠處,卸我們的胳膊和腿。

  荒野上突然多了許多人影,我們蓋在虛土梁上的房子,擋住誰的太陽了,整個荒野感到了不安。我們原打算靜悄悄住幾年,影子最先出賣了我們。會捉影的人,在早晨,順著一個人趴在西邊荒野的影子,找到村子。因為隨著太陽升高,影子慢慢往回縮。捉影的人,在荒野上捉到一個人影的頭,跟著他走,一直走到中午,影子會把他帶到主人的腳下。影子一直在出賣我們,影子是我們的韁繩,一般時候,我們走到哪兒,把它拖到哪兒,不會纏到樹上,被草絆住,也不會被人和牲口踩住。有時候,一個人的影子,抓在另一個人手裡,那他就跑不掉了。那些在遠處捉到我們影子的人,就像在地上拾到一根韁繩,他知道韁繩另一頭拴著什麼,我們卻什麼都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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