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瞎了(2)


  我從來不問別人,眼睛瞎了這些年,我一句都沒問過別人。哪怕走迷了路,碰到牆上,栽到坑裡,都自己摸爬回來,我硬是把村裡村外全摸熟了。現在,你看,村裡村外的人遇到難事都來找我。牲口丟了,人病了,生老病死,都來問我。他們相信一個瞎子能看見他們看不見的東西。

  你的兩個哥哥就不行,遇到屁大的事都問人,經常被人騙,捉弄。

  別人說一百遍,不如自己摸一遍。

  有一回你大哥路走岔了,走到一片荒灘上,回不了家,一個人站在那裡喊:有沒有人?我在哪裡?

  喊了半中午,嗓子都啞了,聽見的人全捂著嘴笑。他們喜歡看瞎子的笑話。最後還是我聽見了,順著喊聲摸過去。我氣壞了,照著他的腿敲了一棒子。

  我說你喊叫啥,兒子,你已經是瞎子了,還想讓人把你當成傻子是不是?

  你眼睛瞎了,耳朵沒聾。朝著狗叫的地方走,朝著有人聲的地方走,先找到村子,進了村再仔細聽。每戶人家的狗叫聲都不一樣。狗通常在自家院子叫。迷了路時,坐在地上聽一陣,狗總會叫。不要輕易相信人的話,那些閑得無聊的人,把瞎子往岔路上引,然後站著看笑話。母雞下了蛋也會叫,每只雞的叫聲也不同。一家人的雞叫出一種聲音,聽到這些聲音你就知道自己在什麼位置了。前後左右,東南西北,就都清楚了。

  還有手,記住你摸過的每堵牆每棵樹,牆上的坑洞和樹上的節疤,都是記號。

  腳也是眼睛。哪段路上坑坑窪窪,哪段路上有塘土,哪段路硬哪段路軟,腳踩上去就能認出來。

  還有鼻子。村子都是由豬圈、牛羊圈、茅廁、灶頭這些有氣味的東西組成的,一戶人家一種氣味。因為每戶人家飯食的味道不一樣,人放屁的臭味就不一樣,出氣冒汗的味也不一樣。

  再就是要記住風了。無論瞎子還是常人,風永遠是最重要的。什麼時候刮東風,什麼時候刮西風,只要辨清風向,會聽風聲,風會把大地上的一切都告訴你。那些房屋、草垛、樹、人畜的大小形態,都被風聲描繪出來。風中的每樣東西都發出不同的聲音,風聲悠長的地方是道路、空曠的田野,風聲高亢處是屋棚相接的村舍,而風刮過草棚和屋簷又是不同的兩種聲音,刮過麥田和苞圠地的聲音也不一樣。

  每個人都有一黑,兒子。

  我瞎了,眼前一抹黑。他們沒瞎,心裡也有黑的時候。

  人人眼前都是黑的。

  你知道我的黑是什麼嗎?我黑摸了這麼多年,虛土莊像一塊黑石頭被我摸亮了。

  我的黑是你給我的,兒子。

  我從來不問別人,我只問過你一次。

  八年前那個傍晚,我問你西邊日落的地方好像有一個什麼東西。

  我本來沒打算問你。

  我朝那個黑影走去過許多次,想自己摸見它。

  可是,我走過去時,那個黑影也在走。我無法摸見它。

  我心裡急,就問了你一句。

  我告訴你那是一棵樹,父親。

  你說是一棵枯樹,兒子。

  枯樹活樹不一樣嗎?父親,反正你看不見。我看你每天下午朝西邊看,其實西邊什麼都沒有,一片荒灘。我不知道你想看見啥,看見了啥。

  你騙人都捨不得拿棵好樹騙。兒子,你說日落的地方有一棵枯樹。我問樹多粗,你說一抱子粗。

  我不忍心說西邊什麼都沒有,父親。我若說有一棵活樹,每年都要向你們描述樹長成了什麼樣子。你不問,我的兩個哥哥也要問,因為活樹每年都要長。而我,每年都得對你們撒謊。死樹就一個模樣。

  我雖眼瞎了好多年,但多年前這個方向沒有樹,連草都沒有,這我知道。但我又確實感覺到那裡有一個黑乎乎的東西。我寧願相信是一棵樹。

  我一次次向你說的那棵樹摸過去,什麼都沒摸見,倒摸到了你沒說的一些東西。

  你知道嗎,兒子,每次我朝西邊走去時,心裡總有一棵你說過卻並不存在的樹。它黑乎乎地長在前面,我想不出它的模樣。

  有時我想已經繞過去了,它正站在我身後,等我轉身回來時一頭碰在上面,頭破血流。

  父親,你說了這麼多,你咋不相信我呢?給你們看了這些年,我的眼光被一點點磨短了。以前我能看見沙包上的張望,能看清他手搭涼棚張望的樣子,現在我只看見一截黑樹樁。還有村裡的人和牲口,也在我眼前一天天變模糊,像一個往事,正在遺忘。眼前的一切在變暗,變黑。我知道我的白天快過去了,剩下全是黑夜了。不像你,父親,你已經把黑夜磨亮。

  我眼睛瞎後出生的那些人,在我心裡都是黑疙瘩。我聽見他們走路、說話,聲音都是黑的。對於我,一個瞎子,整個世界都被一層黑灰蒙住,我必須用手把它擦亮,一些東西的面目才會出現在心裡。

  可是,除了拴在槽上的牲口,哪個人願意讓我從頭到尾把他摸一遍?尤其那些女人,防不著碰到身上都不願意。眼睛瞎了這些年,我幾乎把村裡所有東西都摸遍了,最不熟悉的就是人,我已經三十年沒看見他們。雖然我也知道,三十年會把一個人變成啥樣,但我沒有摸過。槽上的牛、圈裡的羊,我都一個個摸遍了,我知道它們的模樣。但人全是黑的,我想不出他們的模樣,連他們的名字都是黑的。

  好多年前,眼睛剛瞎的時候,我抱過韓三娃家的小女孩,那時她剛會走路,我從她的小腳丫,一直摸到頭髮,她的小嘴嘴、耳朵和鼻子。後來我常聽見她的聲音,開始她的聲音從一米高處傳來,後來她的聲音離地面越來越高,也越來越好聽,我知道她變成一個大姑娘了。她再不會讓我摸她,也不會知道自己小時候被一個瞎子摸過。她是我瞎了以後唯一看見的一個人。現在她已經結婚,每晚被另一個人撫摸。那個人撫摸她時,一定也像我們瞎子一樣閉著眼睛。

  每個村莊都有一個瞎子、一個聾子和一個瘸子,還有一個傻子、一個啞巴。這是安排好的,就像必須有一個村長、一個會計、一個出納一樣。我去過的村莊都是這樣。一個村莊裡,總有一個人啥都聽不見,一個人摸黑走路,一個人啥都聽見看見了,卻半個字也說不出來。而另一個人,整天歪著脖子,白眼仁望天,滿嘴胡話。

  村莊用這種方式隱瞞一些東西:讓一些人變聾、變啞、變瞎、變傻。大多數正常的人,不知道這些瞎子啞巴聾子聽見了什麼,看見了什麼,還有永遠說不出來的話到底是什麼。到最後,有眼睛的人會相信瞎子看見了真實,聾子聽到了真音;啞巴沒說出的話,正是我們最想聽的。

  一年四季,啞巴都在挖渠、起糞、打土牆,這是村裡最累的活兒。啞巴有苦說不出,有樂也說不出。

  聾子天天鑽在人堆裡。村裡有一個聾子,每個人說話的聲音都會抬高五丈。跟聾子說話,就像跟一個十裡外的人說話,要使勁喊。聾子說話也在喊,他自己的聲音仿佛也在十裡之外。

  傻子只幹一件事,傻笑,歪著頭看天,把飛過村子的鳥都看怕了。

  瞎子被安排在黑暗庫房搓草繩,瞎子不怕黑。我在另一個村莊遇見一個瞎子,生下來就瞎了。那時我不知道該往哪兒走,四周全是黑黑的,僅眼前村莊裡一點點亮。不知怎麼的,我突然來到一個不認識的村莊,房子零散地堆在地上,房舍間全是矮土牆圍成的土巷。有一個黑影坐在土牆上,我走近時看見他的眼睛白白的,反著月光。

  我問,穿過村莊往哪兒走會有路?

  他說,我不知道你說的路是啥樣子。我一直溜牆根兒走。難道你也是個瞎子,咋不找個有眼睛的人問路?

  我說,在黑夜裡有眼睛的人也都是瞎子。他們啥都看不到,也就啥都不知道。不像你,已經習慣黑,不害怕黑了。

  瞎子說,我一直聽你們說黑,我要能看見黑就好了。我連黑都看不見,我一直不知道你們說的黑是什麼。

  瞎子說完後天更黑了。我靜悄悄地蹲在地上,要等天亮了再走。等著等著我睡著了,以後天再沒亮,或許天亮以後那段生活被別人過掉了。我在那裡只看見了黑,不知道人們說的天亮是什麼。那個村莊的天,可能從來沒有亮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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