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守夜人(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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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離開的日子,家裡來了一個親戚,一進門倒頭就睡。 已經睡了半年了,母親說。 他用夢話和我們交談。我們問幾句,他答一句。更多時候,我們不問,他自己說,不停地說。起初家裡每天留一個人,聽他說夢話。他說老家的事,也說自己路上遇到的事。我們擔心有什麼重要事他說了,我們都去地裡幹活了,沒聽見。後來我們再沒工夫聽他的夢話了。他說的事情太多,而且翻來覆去地說,好像他在夢中反復經歷了那些事情。我們恐怕把一輩子搭上,都聽不完他的夢話。 也可能我們睡著時他醒來過,在屋子裡走動,找飯吃;坐在炕邊,和夢中的我們說話。他問了些什麼,模模糊糊的我們回答了什麼,誰都想不起來。 自從我們不關心他的夢話,這個人離我們越來越遠。 我們白天出村幹活,他睡覺。我們睡著時他醒來。 我們發現他自己開了一塊地,種上糧食。 大概我們的夢話中說了他啥也不幹白吃飯的話,傷他的自尊了。 他在黑暗中耕種的地在哪裡,我們一直沒找到。 有一陣,我父親發現鐵鍁磨損得比以前快了。他以為自己在夢中幹的活太多,把鍁刃磨壞了。 可是夢裡的活不磨損農具,這個道理他是孩子時,大人就告訴他了。 肯定有人夜晚偷用了鐵鍁。 一個晚上,我父親睡覺時把鐵鍁立在炕頭,用一根細繩拴在鍁把上,另一頭握在手裡。 晚上那個人拿鍁時,驚動了父親。 那個人說,舅,借你鐵鍁打條埂子。光吃你們家糧食,丟人得很,我自己種了兩畝麥子。 我父親在半夢半醒中鬆開手。 從那時起,我知道村莊的夜晚生長另一些糧食,它們單獨生長,養活夜晚醒來的人。守夜人的糧食也長在夜裡,被月光普照,在星光中吸收水分和營養。他們不再要村裡供養,村裡也養不起他們。除了繁衍成大戶人家的守夜人,還有多少人生活在夜晚,沒人知道。夜裡我們的路空閒,麥場空閒,農具和車空閒。有人用我們閒置的鐵鍁,在黑暗中挖地;穿我們脫在炕頭的鞋,在無人的路上來回走,留下我們的腳印;拿我們的鐮刀割麥子,一車車麥子拉到空閒的場上,鋪開、輾軋、揚場,麥粒落地的聲音碎碎地拌在風聲裡,聽不見。 天亮後麥場乾乾淨淨,麥子不見,麥草不見,飄遠的麥殼不見,只有農具加倍地開始磨損。 那樣的夜晚,守夜人坐在自家的房頂,背靠一截漸漸變涼的黑煙囪,他在黑暗中長大的四個兒子,守在村外的路口。有的蹲在一棵草下,有的橫躺在路上。我趴在草垛上,和他們一樣睜大眼睛。從那時起我的白天不見了,可能被我睡掉了。 守夜人的兒媳魂影似的走在月色中,那個妖精女人,她的臉月亮一樣,把自己照亮。我在草垛上,看著她走遍村子,不時趴在一戶人家窗口,側耳傾聽。她在我們家窗口傾聽時,我趴在她頭頂的草垛上,一動不動。她聽了有一個時辰,我不知道她聽見了什麼。 整個夜晚,她的家人都在守夜,她一個人在村子裡遊逛。不知道她的白天是怎樣度過的——一家人都在沉睡,窗戶用黑氈蒙住,天窗用黑氈蓋住,門縫用黑羊毛塞住,半絲光都投不進去,連村莊裡的聲音都傳不進去。 早些時候我和她一樣,魂影似的走在月光裡,一一推開每戶人家的門。那些院門總是在我走到前,被風刮開一個小縫。我側身進去,踮起腳尖,趴在窗口傾聽。有些人家一夜無話,黑黑靜靜的。有的人家,一屋子夢話,東一聲西一聲,遠一句近一句。那些年,我白天混在大人堆裡,夜晚趴在他們的窗口。我耳朵裡有村莊的兩種聲音,我慢慢地辨認它們,在它們中間,我慢慢地辨認出自己。 當我聽遍村子所有人家的聲音,魂影似的回來時,看見我們家的門大敞著,月光一陣一陣往院子裡湧。沙棗樹睡著了,它的影子夢遊似的在地上晃動。我不敢走進它的影子,側著身,沿著被月光鑲嵌的樹影邊緣,走到窗戶根兒,靜靜聽我們家的聲音:他們說什麼,有沒有說到我。大哥在夢中喊,他遇到了什麼事,只喊了半聲,再一點兒聲息沒有了。也許他在夢裡被人殺死了。母親一連幾個晚上沒說話,她是否一直醒著,側耳聽院子裡的動靜?聽風刮開院門,一個小腳步魂影似的進來——一定是她流失的孩子回來了,她等他敲門,等他在院子裡喊。 我睡在他們中間時,在說些什麼?那時趴在窗口傾聽的人又是誰? 我下梯子時睡著了,感覺自己像一張皮,軟軟地搭在梯子上。以後的事情好像是夢,守夜人的兒媳婦把我抱下來,放在一塊紅頭巾上。她把我的衣服解開,褲子解開,逗我的小雞雞玩。我知道我睡著了,不能睜開眼睛,恍惚覺得她側躺在我身旁,一隻手支著頭,另一隻手捧著乳房,像母親一樣,把奶往我嘴裡喂。我聽人說,男人只有吃了第二個女人的奶,才會長大。我是否吃她的奶突然長成大人? 一個早晨,我母親見我摟著一個女人睡覺,吃驚壞了。我把守夜人的兒媳領到白天,和我們一起生活。後來我在路上拾到的那個女人又是誰?以後的事我再記不清,好像是別人的生活,被我遺忘了。 我只記得那些夜晚,村莊稍微有些躁動,四處是腳步聲,低低的說話聲。守夜人家丟了一個人,他們在夜晚找不見她,從天黑找到天亮前。他們不會找到白天,守夜人不敢在白天睜開眼睛,陽光會把他們刺成瞎子。守夜人自家的人丟了,可以不向村裡交代。村裡人並不知道夜晚發生了什麼。 守夜人的兒子分別朝四個方向去尋找,他們夜晚行走白天睡覺,到達一個又一個黑暗村莊。每個村莊都有守夜人,雖然從不見面,但都相互熟悉。他們像老鼠一樣繁殖,已經成為一個群體。那些夜行人,把每個村莊守夜人的名姓傳遍整個大地。守夜人的四個兒子,朝四個方向尋找小妖精的路上,受到沿途村莊守夜人的熱情接待。他們接待外來守夜人的最高禮儀,是把客人請到房頂,挨個兒講自己村莊的每戶人家。 「看,西邊房頂碼著木頭的那家,屋裡睡著五個人,一個媳婦和四個孩子。丈夫常年在外,刮西風時能聽見那個女人水汪汪的呻吟,她夜夜在夢中跟另一個男人偷情。」 「東邊院門半掩的那戶人家裡,有個瞎子,辨不清天黑天明,經常半夜爬起來,摸著牆和樹走遍村子,那些牆和樹上有一條被他的手摸光的路。」 在主人一一的講述中,這一村莊沉睡的人漸漸裸露在月光裡。 每個村莊的夜晚都不一樣,因為村裡的人不一樣,發生的事就不一樣,做的夢也不一樣。 雖然一直生活在夜裡,每個守夜人對這片大地都了如指掌。 還有一個村莊的守夜人,把村裡的東西倒騰光,用十駕馬車,拉著村莊的好東西連夜潛逃。一村莊人在後面追。守夜人白天在荒野睡覺,晚上奔跑;村裡人晚上睡覺,白天追,所以總追不上。後來村裡人白天黑夜地追趕,大地的夜晚被攪亂,一村莊人的腳步和喊叫聲把滿天空的夢驚醒。他們高舉火把,一路點草燒樹,守夜人無藏身處,只好沿路扔東西。每晚扔一車,十個晚上後,荒野恢復平靜。 守夜人的四個兒子沒追上小妖精,我把她藏在白天,天一黑就哄她睡著。人睡著後就變成另外一個人,走進另外的年月。就像劉二爺說的,藏在自己夢中的人,誰還能找見?我們頂多能找到一個人做夢的地方。走遠的人都說,給我夢的地方,是我終生的故鄉。守夜人的夢在白天,大太陽底下,他們的夢比我們的乾燥,更輕,飄得更高更遠。 守夜人的四個兒子回來時,父親已經老死在房頂,母親一個人守著孤零零的村子。那時天上開始落土,人在大地上亂跑,把土踩起來,揚到天上,土又往下落。一些東西放一晚上就不見了,守夜人知道自己再守不住這個村子,一個晚上,他們全家消失。 人們並不知道守夜人消失了。虛土莊沒人守夜,夜晚每個路口敞開,人們留下一座沒人守的村莊。夢越來越遠,因為從夢中回到村莊的路遠了。夜晚開始拉長,天一黑人就睡覺,太陽上牆頭才醒。喊醒一個人越來越不容易,很早前狗叫一聲人就醒了,風吹動窗紙人就會驚醒,現在,嗓子喊啞也不會喊醒一個人。有的人,好像醒了,擠眼睛,翻身,伸腿,那只是半醒,他在努力把斷了的夢續上。誰願意醒來?除非餓得不行了,夢見的飯再不能吃飽人,人醒過來,點火燒飯。人開始看重夢裡的東西,白天好像變得不重要。人只希望儘快熬過白天,進入另一個夜晚。地裡的活兒沒人操心,甚至有人認為夢見的東西才是自己的。以前人們想方設法把夢裡的東西轉移到白天,現在好像反了,有人想把自己的馬帶到夢中,把馬牽到炕頭,一隻手牽著韁繩入夢。人在夢中老被人追趕,跑得兩腿發軟,那時候他的馬卻不在身邊。人想把錢帶到夢中,把做熟的飯帶到夢中,把自己喜歡的人帶到夢中。 人們忙於解決夢中遇到的問題,村莊裡的生活變輕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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