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燒荒


  我最早記憶的夜晚,我應該出生了,卻並不知道,只是覺得換了一個地方。以前,那些聲音遠遠的,像一直沒有到來。或者到來了又被擋在外面,我被喊喚,又被拋棄。突然的,四周的聲音大了。我被扔在後來我才一一認識的聲音和響動中,我驚恐,不知所措,一下就哭喊出了聲音。

  那時他們剛落住腳,新蓋的房子冒著潮氣。許多人迷向了,認不出東南西北。長途奔波留給人無窮的瞌睡,瞌睡又使人做了無窮的夢,這些夢雲一樣懸在虛土莊上空,多年不散,影響了以後的生活。到處是睡著的人,牆根兒、樹下、土坡上。人似乎分不清早晨下午的太陽。新房子剛蓋好,都不敢住進去,一來濕牆的潮氣會讓人生病,二來人對虛土中打起的新牆不放心。得讓風吹一陣兒,太陽曬些日子,大雨淋幾場。

  然後老年人先住進去,仰面朝天躺在炕上,察看檁子的動靜、椽子和牆的動靜。

  新房的椽子、檁子在夜裡「嘎叭叭」響。牆也會走動,裂開口子。老年人不害怕被牆壓死,房子真要塌,一家人總得有一個舍上命。舊房子裂幾道口子不要緊,不會輕易倒塌,儘管門框鬆動,房頂也下折了,但年月讓整個房子結為一體。不像新房,看似結合緊密,但那些牆和木頭互不相識。做成門框的那棵榆樹和當了檁子的胡楊樹相距數十裡,陌生得很。椽子之間相互別勁,門和框也有摩擦。它們得經過一段時光的收縮、膨脹、彎曲、走形,相互結合認識後,才會牢牢契合其中,與房子成為一體。這個過程中,房子也最好出麻達。

  一般是爺爺輩的先進去住半個月,沒事了父親輩的再進去住十天,母親會帶著兒女睡在院子裡。直到爺爺父親都覺得這房子沒事了,一家人全住進去。

  房子蓋好了,剩下的事情是燒荒。開地前先要把地上的草木燒光。可是季節不到,草木還沒完全幹黃,火燒不起來。剩下的事情就是睡大覺。

  一場一場的睡眠,沒明沒暗。多數人躺在梁上的虛土中,老人睡在新蓋的房子裡。老人做著屋頂下的夢,年輕人做著星光月光下的夢。那個秋天就這樣睡過去了,直到入冬,第一場寒風凍疼腳趾,才有人醒過來。

  醒來的是一個孩子。好多人在夢中聽見一個孩子的喊聲。

  他滿村子喊。好像從很遠處跑到村子,看見所有人在沉睡。他找不到家,找不到父母。他一個名字一個名字地喊,好多人聽見了,從更遠的夢中往回趕。我睜著眼睛,仿佛那個喊聲是我的。又不是。我在母親懷抱中,白天睡覺,晚上醒來。夜裡所有的聲音被我聽見。我幾乎沒有看見過白天,以後我記憶裡的好多事情也全在夜裡。我不清楚這個村莊的白天發生過什麼。

  現在已不清楚那個半夜回來的孩子是誰。人人都在沉睡。他跑遍虛土梁,嗓子喊啞了,腿跑軟了。可能跑著喊著突然發現自己已經長大,愣愣地站在黑夜中;也可能被一個睡著的人絆倒,一跟頭栽過去,趴在地上睡著了。絆他的人醒過來,發現季節變涼,該起來燒荒了。他接著喊。

  那已是一個大人的喊聲。

  他以為夢中聽見的那個聲音是自己的。他跑遍村子,一樣沒喊醒一個人。這個只被我聽見的喊聲雲一樣懸在虛土莊上空,影響到了以後的生活和夢。

  後來他跑到村外,把東邊西邊南邊北邊的荒野全點著。火從村邊的虛土梁下向遠處燒去,最遠的天邊都燒亮了。他回來看見火光照亮的那些沉睡的臉,落了一層草灰。

  一個早晨大家都醒了。什麼都沒有耽誤,因為瞌睡睡足了,剩下的全是清醒。人們沒日沒夜地幹,那點開荒的活兒在落雪前也就幹完了。整個冬天人沒有瞌睡,沿著野兔的路,野羊和野駱駝的路,把遠遠近近的地方走了一遍。後來這些路變成人的路,把虛土莊跟遠遠近近的村莊連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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