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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朵雲


  他們盯著天邊的一朵雲走到了這裡。我聽說,一路上經過許多村莊和城市,有的地方他們看上了,人家不接受,不給落戶。有的地方人家想留住他們,他們卻沒看上。到處都缺勞動力,到處是沒人開的荒地,或者開出來沒人手種又撂荒的土地。路上有幾個村莊,險些留住他們,村裡人給他們騰出房子,做好飯端到嘴邊。他們就要答應留下了,好多人已經走得沒有力氣。逃荒出來,就是想找一個有地種有飯吃的地方。這個村莊什麼都有,連房子都不用蓋,該滿足了。

  可是,王五爺不願意。王五爺說,我們走出來的是一村莊人,不是一兩戶人。這片土地正在開發中,我們為啥不開一塊地,建一個自己的村子?一旦住進別人的村莊,就是人家的村民了。

  後來,多少年後我才知道,他們或許並不害怕變成別人的村民。從老家被墳墓包圍的老村子逃出來時,他們只有一個想法,走得遠遠的,找一個看不見墳的村子,住下。

  那應該是一個新村子,人還沒開始死,都活得旺旺的。

  可是一路經過的那些新村莊周圍,也零星的出現新墳。這片新墾地已經開始埋人,他們只好往更遠處走。

  結果走到了一片沒人煙的荒漠戈壁。

  當最後一個村莊消失在身後,路不知不覺不見了。荒野一望無際,天也空蕩蕩的,只有西邊天際懸著一塊雲。人們不知道該往哪兒去,像突然掉進一個夢裡,聲音被荒野吸去,什麼聲音都沒有了。人人大張著嘴,相互張望,好像突然變得互不認識。這時就聽王五爺說,我們得找一塊雲下面安家。雲能停住的地方就有雨,有雨就會生長糧食。

  他們在中午時盯著一塊雲朝西北走,開始雲是鉛灰色,走著走著慢慢變紅,整個天空都紅了。一直走到腳被虛土陷住,天上已經佈滿星星,瞌睡和疲乏更深地陷住人。後來我聽他們說起這個夜晚的星空,低低的,星星都能碰到眼睛。我沒看見那樣低矮的星空,我睜開眼睛時,梁上的房子、草垛、直戳戳的拴牛樁,還有人的叫喊和夢,已經把夜空頂高。

  第二天一早,人們醒來發現自己躺在一片虛土梁上,頭頂一朵一朵地往過飄雲,漫長的西風刮起來了。

  那時他們還不知道西風的厲害。這場風一直刮到了開春,他們新栽的拴牛樁、樹木紮起的院牆,還有煙囪,都被吹得向東斜。風停時地也開凍了,有人想把籬笆牆扶直,把歪斜的拴牛樁挖出來栽直。王五爺出來說話了。

  王五爺說,憑我的經驗,西風刮完就是東風,東風會幫我們把西風做過頭的事做回來。天底下的風都差不多,認識了一個地方的,也就認識了天下的。

  果然沒過幾天,東風起了。人們忙著春種,早出晚歸,等到莊稼出苗,草灘返綠,樹葉長到一片拍打上另一片時,所有歪斜的東西都被東風吹直了。尤其籬笆牆,都吹過頭,又朝西歪了。連馮二奶去年秋天被西風刮跑的一塊藍花手帕,也被東風刮了回來。

  這個地方的風真好,馮二奶說。

  人們在虛土莊喜歡上的第一個東西是風。風讓人懂得好多道理。比如,秋天丟掉的東西春天會找到。這些道理在別處可能沒有用。風成了人們生活的一部分。人們說一個地方有多遠,會說,有一場風那麼遠。

  一場風到底有多遠,跑順風買賣的那些人可能也說不清。反正,跟著一場風跑一趟就清楚了。比如到六戶地,人們會說,有半場風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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