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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歲的早晨


  我五歲時的早晨,聽見村莊裡的開門聲,我睜開眼睛,看見好多人的腳、馬腿,還有車軲轆,在路上動。他們又要出遠門,車輪和馬蹄聲,朝四面八方移動,踩起的塵土朝天上飛揚。我在那時看見兩種東西在遠去,一個朝天上,一個朝遠處。我看一眼路,又看天空。後來,他們走遠後,飄到天上的塵土慢慢往回落,一粒一粒地落,天空變得乾乾淨淨。但我總覺得有一兩粒塵土沒有落下來,在雲朵上,孤獨地睜開眼睛,看著虛土梁上的村子。再後來,可能多少年以後,走遠的人開始回來,塵土又一次揚起來。那時我依舊是個孩子,我站在村頭,看那些出遠門的人回來,我在他們中間沒看見我,一個叫劉二的人。

  我在五歲的早晨,突然睜開眼睛,仿佛那以前,我的眼睛一直閉著。我在自己不知道的生活裡,活到五歲,然後看見一個早晨,一直不向中午移動的早晨。我看見地上的腳印,人的腳和馬腿。村子一片喧嘩,有本事的人都在趕車出遠門。我在那時看見自己坐在一輛馬車上,瘦瘦小小,歪著頭,臉朝後看著村子,看著一棵沙棗樹下的家——五口人,父親在路上,母親站在門口喊叫。我的記憶在那個早晨,亮了一下。我記住我那時候的模樣,那時的聲音和夢,然後又什麼都看不見了。

  我是被村莊裡的開門聲喚醒的。這座沉睡的村莊,可能只有一個早晨,剩下的全是被別人過掉的夜晚和黃昏。有的人被雞叫醒,有的人被狗叫醒,醒來的方式不一樣,生活和命運也不一樣。被馬叫醒的人,在遠路上,跑順風買賣,多少年不知道回來。被驢叫醒的人註定是閑錘子,一輩子沒有正經事。而被雞叫醒的人,起早貪黑,忙死忙活,過著自己不知道的日子。虛土莊的多數人被雞叫醒,雞一般叫兩遍,就不管了,剩下沒醒的人就由狗呀、驢呀、豬呀去叫。蒼蠅蚊子也叫醒人,人在夢中的喊聲也能叫醒自己。被狗叫醒的人都是狗命,這種人對周圍動靜天生擔心,狗一叫就驚醒,醒來就警覺地張望,側耳細聽。村莊光有狗不行,得有幾個狗一叫就驚醒的人,白天狗一叫就跑過去看個究竟的人。最沒出息是被蚊子吵醒的人——聽說夢的入口是個喇叭形,蚊子的叫聲傳進去就變成牛吼,人以為外面發生了啥大事情,醒來聽見一隻蚊子在耳邊叫。

  被開門喚醒的,可能就我一個人。

  那個早晨,我從連成一片的開門聲中,認出每扇門的聲音。在我沒睜開眼睛前,仿佛已經認識了這個村子。我從早晨的開門聲中,清晰地辨認出每戶人家的位置,從最南頭到北頭,每家的開門聲都不一樣。它們一一打開時,村子的形狀被聲音描述出來,和我以後看見的大不一樣,它更高、更大,也更加喑啞。越往後,早晨的開門聲一年年地小了,柔和了,聽上去仿佛村莊一年年走遠,變得悄無聲息。門和框再不磨出聲音,我再不被喚醒,我在沉睡中感到自己越走越遠。我五歲的早晨,看見自己跟著那些四十歲上下的人,去了我不知道的遠處。當我回來過我的童年時,村子早已空空蕩蕩,所有門窗被風刮開,開門聲像塵土落下飄起,沒有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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