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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〇


  陸承偉驚訝地看著父親,旋即笑起來,「爸,你這個主意,可不像一個老經濟學家出的。我就是把錢送給天宇,也不一定能救了它。無論站在什麼立場上,你都不該生我的氣。我是你陸震天的兒子,對現政權的態度,自然是十分熱愛、衷心擁護。我用錢不是也用得挺好嗎?中國現在有多少千萬富翁、億萬富翁,恐怕很難統計出來。他們信仰什麼,有什麼政治主張,已經很重要了。不管你承認不承認,這樣一個階層已經存在了。你作為一個經濟學家,一個革命家、政治家,肯定不會忽視金錢的力量。中國正處在一個偉大的歷史轉型時期,出現了很多暴富的機會。這些機會,我不抓住,總有人能抓住。我把這些錢掙了,總比一些不相干的人掙了的好。先不說大的了,說說咱們家吧。假設一下,如果我們也出現了前蘇聯和東歐那種巨變,沒有強大的經濟實力做後盾,咱們家的子子孫孫還怎麼生存?每天煮點主義,能充饑嗎?如果每個 共產黨人的家庭中,都有我這麼一個人,這江山肯定固若金湯了,這也算是未雨綢繆吧。咱們原先的鄰居袁家,很懂這其中的奧妙。武昌起義時,他們打政治牌,革命一成功,他們家就出了個國民黨的元老。新中國要成立了,他們又打出了經濟牌,在新政權下又安安穩穩過了幾十年,不是生了文化大革命,他們現在依然會紅得紫。當然,從人格道德上看,這種做法是有缺陷的,但它對付世態炎涼,也算一味補藥吧?」

  蘇園有感而道:「就是就是。這幾十年,我們看了多少家花開花謝?不說別的,就是再來一次文化大革命……」

  「媽——」陸承偉打斷道,「你讓我把話說完。這是我九十年代初的想法。現在我考慮得更多。思考得多了,疑問也就多了。我也想借這個機會向爸爸你請教請教。資本原始積累階段,充滿陰謀和血腥,這是不是個規律?天雄最近遭國營商場打壓,日子也不好過。他缺錢,我準備跟他合作,誰知他想都沒想就回絕了。爸,實話說,不謙虛地說,我這兩年,總體表現並不比天雄差。這個國家,也就相當於咱們家。陸承偉和史天雄缺一不可。我和他應該攜手合作。我對中國這五十來年的歷史和現實,有個形象的認識,說出來請爸爸批評。我要用一些比喻,這些比喻可能是很蹩腳的。 共產主義興起前的中國,國人營養不良,維生素嚴重缺乏。 共產黨人的理想,就好比是想讓貧弱的中國人能吃上吃好含有多種維生素的蘋果。經過二十八年艱苦卓絕的奮鬥,經過無數人的流恤犧牲,建立了新中國,這就好比給中國人栽了一棵蘋果樹。第一代領導人,很想讓這棵蘋果樹果實累累,很想讓每個中國人都能吃上營養豐富、味道極好的蘋果。可惜,這樹長了二十七八年,也結蘋果,可這蘋果產量低,不夠吃,口感也不好。第一代領導人帶著無盡的遺憾,相繼謝世了。管理培養蘋果樹的任務,轉移到了第二代領導人手裡。改革開放,實際上像是對蘋果樹進行一次嫁接,目的是想讓這棵樹結出夠中國人吃又能讓絕大多數人喜歡吃的蘋果梨。十八年過去了,這樹長大了許多,產量也高了,大家都很高興。可是,鄧伯伯謝世前,國人現這樹長得有點怪,竟長了兩個樹冠,結兩種果子,一種是蘋果,一種是梨。一棵樹長兩個樹冠,肯定長不大,要是任由兩個樹冠瘋長,最終可能就把這棵樹劈開了。第二代領導人,沒來得及解決這個問題,去世的去世,退下來的退下來,也留下了遺憾。管理這棵樹的責任,就落到第三代領導人肩上了。這副擔子不輕啊!再用個蹩腳的比喻,我和天雄就好比這兩個樹冠,都是從你這個主幹上長出來的。怎麼管理這棵樹,是決策層的事。感覺上,只能做這兩個樹冠合二為一的工作……」

  蘇園聽不下去了,說道:「什麼亂七八糟的。中午吃什麼,你們爺兒倆說句話,我好安排。」

  陸震天認認真真看看陸承偉,「看來,你還真是思考了一些問題。這個比喻確實蹩腳,但還是把你的認識,形象地表達出來了。這個問題,以後我們再探討。先說說天宇的問題。西部經濟本來底子就薄,培育出一個天宇,不容易呀!中國這麼大,西部不展起來,中華民族的偉大復興根本談不上。你既然兩次把手伸向它都達到了目的,肯定對它不陌生。你說說,天宇的最大弱點是什麼?」

  陸承偉感到意外,既有點忐忑不安,又有點躍躍欲試,很想在這個問題上,談出一些能讓老父親再次點頭稱是的見地。他想了想美國的展史,再想想歐洲大陸的近代展史,正準備拉開架子長談,援軍到了。

  田青廉和秦思民來了,專程代表陸川縣八十幾萬百姓向陸震天表示感謝。兩年過去,因為陸震天,陸川縣才真正邁入了一個新的時代。感激的話說完後,田青廉把一個檀木箱子打開了,指著裡面擺放的精緻瓷瓶,說道:「陸老,這是全縣人民為表達對你的敬意,給你製作的小禮物。」陸震天拿起一隻小瓷瓶問:「這裡面裝的什麼東西?」

  田青廉道:「這裡面分別裝有不同的歷史時期沐浴過你的恩澤的地方的泥土。第一瓶,取自你當年辦的陸家川小學。最後一瓶,取自十個陸川企業的廠區。瓶子上都貼有說明文字。這也算是你在七十多年裡刮走的陸川的地皮吧。陸川的百姓說,有的官貪財,有的官貪色,陸震天貪陸川的五色土。」陸震天高興得大笑起來。

  陸承偉一看田青廉文章做得這麼漂亮,心裡挺高興。這一關總算過去了。

  紅太陽集團黨委常委們正式研究破產方案的上午,工會主席陸明領著幾百個工人擁到了廠部大樓門前。工人們站成扇形,分四五層把門口圍住後,陸明小聲說:「可以開始了。」一個青年女工舉起右手喊:「不要破產,要吃飯!」幾百個工人跟著一起喊:「不要破產,要吃飯!」女工又舉手喊道:「工人階級是領導階級!工人階級不等於零!」工人們跟著高喊:「工人階級是領導階級!工人階級不等於零!」……

  工人們又喊了一陣口號,看見陸承業和公司主要領導從樓裡擁了出來。陸承業朝人群掃了個扇形,一眼把陸明捉住了,狠狠地看了兒子一眼,「你想幹什麼?無組織,無紀律!像什麼話?」陸明底氣十足地說:「我們沒想幹什麼。我們聽說今天要研究破產方案,想讓你們聽聽工人們的心聲。」陸承業朝中央站站,正對著人群道:「四十五年了,紅太陽還沒出現過工人集體到廠部請願示威的事。黨員同志請舉手。」人群裡舉起了十幾隻手。陸承業道:「請你們走到前排來。」黨員們都走到前排了。陸承業威嚴地道:「黨員同志留下,其他同志請回去吧。你們的心聲我們都聽到了。有意見,可以按組織程序提,用這種方式,太過分了。」

  沒有一個工人離開。陸承業真的動了氣,板著臉道:「我再說一遍:黨員同志留下,其他同志請回去吧。」人群裡出現了嘈雜的回答聲:「我們不回去。」「大不了把我們處理下崗。」「誰砸我們的飯碗,誰下臺!」「我們擁護陸主席。」「別再嚇唬我們了,我們就要一無所有了,我們什麼也不怕了!」雙方僵持住了。

  陸承業再也控制不住了,朝兒子走了兩步,目光如炬,盯著陸明看看,「噢!這是有組織有計劃的行動啊。那好,陸主席,請問你們的目的是什麼。」陸明梗著脖子道:「絕不能搞破產方案。紅太陽要揚抗洪精神,萬眾一心,眾志成城……」陸承業甩手就是一個耳光,把陸明打了一個趔趄,怒駡道:「成事不足,敗事有餘。你這個工會主席,不要再幹了。」恨鐵不成鋼地盯了兒子一眼,「好端端的工人,都讓你帶壞了。三十幾歲了,幹了一件事,搞個全員推銷,把好端端的風氣搞得一團糟。」

  一時間,人群靜極了。陸明站穩了,伸手擦擦嘴角的血,狂傲地盯了父親一眼,說道:「我這個工會主席,是工人們選舉的,只有職工代表大會才有權力罷免我。」陸承業大怒,吼道:「反了你了!你看我能不能撤了你。」沖過去又要打,幾個公司領導沖過來把陸承業抱住了。

  陸承業大聲說:「破產,並不等於砸大家的飯碗。何況,現在只是在研究方案。」陸明說:「紅太陽的前途,應該由全體員工決定,他們才是主人。既然廠黨委給我們這樣一個答覆,再求他們也沒有用了。走,咱們走。」工人們呼呼啦啦都跟著陸明走了。

  陸承業和陸明之間的父子關係,掩蓋了這一事件的嚴重性。從表面上看,陸明帶著工人們離去,是調皮搗蛋的兒子挨了嚴父一耳光後迫不得已的一種選擇。紅太陽集團的幾位領導上樓繼續研究破產方案時,大都覺得工人們被陸明挑逗起來的不滿緒隨著鐵腕人物甩出的那個清脆見血的耳光,基本上算是煙消雲散了。又因為陸承業入主紅太陽幾十年建立的牢不可破的權威受到了來自他兒子的挑戰,陸承業的這些戰友們下意識地想幫他們的主帥找回點面子。眼下,幫他找回面子的最佳途徑,就是在支持陸承業所提破產方案的前提下,如何動用自己的智慧和經驗,使這個方案更加完善。又因為破產所涉及的問題實在太多,會議便開成了一個馬拉松,晚飯,幾個人在會議室草草吞下工作人員送來的快餐,接著又把會議續上了。紅太陽集團的核心人物走出廠部大樓,頭頂月明星稀的夜空各自回家的時候,沒有一個人想到,一覺醒來,他們將面臨一個不可收拾的混亂局面。

  陸明當眾挨了耳光,又受了父親的一番羞辱,回到工會辦公室,提出一個極其危險的方案:組織職工,上街遊行,讓破產方案流產,保住大家的飯碗。

  因事關兩萬多個家庭的生存,又有工會牽頭組織,幾乎沒有職工反對這麼做。會哭的孩子有奶吃,大家已經摸清這個規律了。

  第二天清晨,陸明領著打橫幅的第一方陣一千多人走上西平市東大街,遊行隊伍的尾部還沒有走出紅太陽生活區的大門,參加遊行的人數已經超過了一萬人。

  陸承業和紅太陽集團的領導一看事態已難以控制,趕忙打電話給西平市政府值班室,報告了這一嚴重事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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