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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二


  聽毛小妹說了這番話,金月蘭和江榕確實不好再提讓毛小妹入黨的事。金月蘭給毛小妹講了一番道理,講了共產黨人也要講人的話,最後說:「小妹,這些事,你處理得都不錯。學校提出的贊助款,公司不能解決。公司員工的孩子,分散在二十幾個中小學讀書,這個頭開不得。你已經是公司的中層領導了,應該理解公司的苦衷。」毛小妹道:「我怎麼不理解?我只是想說這領導可真難當。」

  這次談話,在毛小妹身上生了立竿見影的作用。毛小妹最感到對不起「都得利」的事,她沒說出口。在張為民的堅持下,毛小妹下崗一元店,至今沒有成為「都得利」的加盟店,現在還由張為民帶著兩個幫手經營著。想起史天雄和金月蘭對自己如山的恩,毛小妹就是一個人待著,也會感到臉紅。現在,這些大恩人們又在考慮自己入黨的大事了,再單獨自己開店,說不過去呀!

  晚上回到家,毛小妹又一次提出了讓自家的店加盟「都得利」的事,並說了下午生的事,最後說:「金總她們沒提這件事,是給我面子。這件事是組織在考驗我,要看看我跟『都得利』是不是真的一條心。」萬事都隨毛小妹的張為民,恰恰在這件事上犯了牛脾氣,強硬地說:「我不同意。你能入黨,自然是好事。可要用咱們家的飯碗換個黨員,就要掂量掂量了。旺家公司賠的八萬塊,那可是天上掉的餡餅,一個子兒都不能動,留著小軍上大學時用。我們這輩子都是吃了沒文化的虧。我們是沒學上,可不能讓小軍有學上卻讀不起。前天,我聽一個吃小面的教授說,十年後,沒十萬八萬存款,別想讓孩子讀大學。這筆錢不能用,我們全家的生活,只能指望這個小店。『都得利』現在是不錯,可你能保證它永遠都不錯?只有依靠自己,才踏實。再說,『都得利』的一元店已經夠多了,用不著再參加進去。」毛小妹說不過張為民,就把背對住丈夫了。正趕上一個法定娛樂日,張為民自然不肯放棄,輕輕給毛小妹捏著背,說著軟話:「大有大的難處,小有小的好處。歷史的車輪滾滾向前,你我都不是動機、車輪這些重要零件,要想不被甩下來,可得費點心思。你去了『都得利』兩個多月,你說說,這『都得利』是不是天天都能掙個金山銀山?以前,咱們家的分工明確,我只管國家與國家之間的大事,聯合國出什麼事也歸我管。管了這麼多年,我也管出點經驗了。別看報紙電視整天講形勢大好不是小好,處處鶯歌燕舞,其實,越聽這種輿論,越應該保持清醒頭腦。你們紡織廠,比『都得利』大多少?說垮就垮掉了。我這些見識,可是用鮮血換來的呀。你摸摸我的大腿,你摸摸,這可是鐵證啊!」毛小妹打了張為民一巴掌,「摸大腿就摸大腿,你把我的手往哪裡放?一天不見腥葷,你就煩人。」張為民把脊背按摩換成全身按摩,委屈地說:「自從你當了領導,吃腥葷就成了打牙祭。週三周日搞娛樂,可是你當領導的定的章程……」

  毛小妹笑了一聲,把身子轉過去,「好好好,我依你。店,咱們自己先開著。」長歎一聲道:「公司確實不是十分寬裕。我只是想,史總和金總這麼看重我,我不能對不起他們。你們男人講要為知己者死,女人總不能二心三意三心二意腳踩幾條船吧?活人當然重要,可名聲就不重要了?讓人背後嚼舌頭、指脊樑骨,住金鑾寶殿、坐航天飛機、吃魚翅燕窩,好受嗎?小軍學校的事,我忍不住給金總提說了。金總很為難。」張為民道:「你不該說。人怕出名豬怕壯。你們『都得利』名頭太響了,這也是我不想加入的原因吧。螞蟻雖小,多了也能吃掉一頭大象。」毛小妹道:「為民,吳老師和劉校長都是實在人,張嘴要錢,肯定是真遇到難處了。我實在不忍心回絕他們……」張為民接道:「你是不是想自己出一千塊錢,用『都得利』的名義給學校?」毛小妹道:「是的。他們對小軍太好了。你同意嗎?」張為民笑道:「好不容易跟領導想到一起了。修學校大門,這是善舉。我一百個同意。」毛小妹緊緊把丈夫抱住了。

  一宿無話。

  第二天早上,天還沒亮,毛小妹和張為民就被一陣吵鬧聲驚醒了。一看鬧鐘,差不多也該起床了,毛小妹坐起來穿著衣服說:「是小琴和小全在吵。快起來勸勸,看看出了什麼事。」

  事出在錢身上。周小全已經被捉襟見肘的苦日子折騰夠了,他準備順應潮流,賭一把,徹底換個活法。從十八歲接父親的班到現在,已經整整十二年了。揣著自修大學本科畢業證,換了四個工廠,周小全仍然沒有在辦公室裡找到一個哪怕在角落裡的座位。一個月前,周小全暫時在銀杏居委會找到了一個差事:給啤酒節做宣傳。在這期間,他得知銀杏居委會缺編一個市場管理員。居委會馬主任很賞識周小全,希望他能活動活動來當這個管理員,並告訴他,這個管理員職務雖小,但管轄銀杏居委會所屬的三個夜市和一條長達一公里的菜市街。周小全咬咬牙,以房產證作抵押,找人從銀行貸了兩萬元,準備做一次命運的豪賭。他覺得兩萬元的籌碼略輕,準備把小兩口多年積蓄的一萬五千塊錢也取出來,用三萬五千塊錢換這個市場管理員的座位。存摺在妻子小琴手裡,小琴不願冒這麼大風險,家庭戰爭便爆了。

  周小全用武力從小琴手裡奪到存摺後,坐在舊沙上大口大口喘著氣。劉小琴趴在地上,抬頭哭罵道:「你這個敗家子兒,你乾脆把我們娘兒倆捏死算了。你這些年花的冤枉錢還少嗎?你買到什麼官了?啊——」周小全瞪著眼睛回敬道:「頭長見識短的娘們兒!這種機會,打著燈籠能找到嗎?舍不下娃子,打不下狼。咱們必須賭這一把。天天早上倒馬桶,這日子還怎麼過?以前是不懂送禮的行。搞成事的,都不是廣種薄收點眼藥水。沒點董存瑞捨身炸碉堡的勁頭,整不成大事。我在街道辦事處幹了一個月,已經摸清行了。八百四十六個夜市攤位,一千二百多個蔬菜攤位,五百六十八家門市。一家每月多收他五毛錢衛生費,你算算是多少錢?夠你我兩個月的血汗工資了!一年內,我連本帶息還你三萬,再把房產證交給你保管。我又不是拿這些錢去賭去嫖女人,你要理解我的一片苦心。」劉小琴坐起來,理理淩亂的頭,看看床上睜著黑豆眼看他們的兒子,擤一把鼻涕道:「哪一回你不是弄個血本無歸?你再把這錢打了水漂,我們連個住的地方都沒有了。小全,我求求你,別買這個官了。我知道你要強,我以後再也不說金項鍊金戒指的事了。」

  周小全把兩萬元現金用牛皮紙包好,一手拿著存摺在另一隻手上神經質地拍打著,眼睛裡閃著淚光,「我知道你攢這點錢不容易。我也知道不容易,泡菜吃得我整天胃裡直往上冒酸水。前幾年,連個孩子都不敢養,刮宮刮得你瘦得走路直打飄。咱們命苦,都沒攤上個有權的爸有錢的媽。可咱們總不能就這麼活一輩子吧?如今這社會,撐死膽大的,餓死膽小的。你說,如今辦什麼事不需要花錢?小琴,我是想讓你們娘兒倆過得像個人!你不是也說過,什麼阿貓阿狗如今都變得人模狗樣了嗎?我就賭這一把了。我想好了,一個月內,我沒當上這個管理員,我肯定會把這三萬五要回來。要是……我就……然後我跳錦江到東海喂魚喂蝦。」說罷,站起來拉開門要出去。劉小琴駭得臉色蒼白,猛地撲上去,抱住周小全的腿,大聲喊道:「快攔住他……他瘋了——」

  戰火燃到院子裡,另外三家的男人都行動起來了。毛小妹把兒子拉到屋裡,推了丈夫一把,「愣什麼愣,快把小全攔住。」自己也跟了過去。李炳老漢歎口長氣,把煙頭朝地上一扔,披著衣服下了門前的臺階。牛寶提著褲子從裡屋跑出來,「紅雲,你快去勸勸呀!」冉紅雲伸出手準確地揪住牛寶的耳朵,把丈夫拖進屋,「你逞什麼能?你這時候出去,是不是掙表現?贏點錢,你就不知道姓什麼了!睡你的覺去。」牛寶坐在床沿上,小聲爭辯道:「一個院住的老鄰居,不去管管,多不好。他們平日裡和和睦睦,小日子過得有滋有味的,這小琴從不跟小全高聲說話,今天……」話沒說完,頭上已經挨了兩巴掌,他咧著嘴揉著頭,「沒輕老重的。下彩棋靠的是腦子,打壞了,怎麼辦?」冉紅雲咬著嘴唇瞪著杏眼,用力擰了牛寶一把,「讓你長長記性,別整天想著老婆是人家的好!我這盤子,我這條子,整天圍著你,你還不知足啊?小全這回是疼老婆,把小琴的私房錢也搜出來要去買什麼官了。」牛寶驚奇道:「買官?什麼官?」冉紅雲道:「聲音忽高忽低忽大忽小,沒聽清。買個車間主任,買個廠長,又能怎麼樣?小全他們廠,早叫一茬又一茬的貪官吃空了。這個小全,心太大,不務實,愛虛榮,還是我這老公實在些。小妹當了個破經理,整天累得跟龜孫子一樣,這些官有什麼當頭。」牛寶支起耳朵聽著外面的動靜,隨口奚落道:「你不是還想當個副的嗎?中國人,誰不想當官?哎,哎,哎,你別擰我的嘴呀……不好,要動刀動槍了。」小夫妻臉色頓變,跑了出去。

  周小全一手拿著牛皮紙包,一手拎著菜刀,紅著眼道:「李大伯,張大哥,嫂子,你們別攔我,也別勸我了。你們要硬攔,我就死給你們看。我周小全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清醒過。我愛不愛這個家,你們都看在眼裡……」毛小妹上前一步,憤怒地打斷道:「你別說好聽的了。你把房子押了,又把存摺拿了,你家小明想吃個雞蛋,小琴拿什麼給他買?你這不是存心餓死他們嗎?你這叫愛這個家?」李炳老漢也說道:「小全,我是看著你長大的,知道你心大。大伯佩服你這股子狠勁。這年頭,做事是得狠一點。我也信你是為他們娘兒倆好,可你這種押法是在賭命啊!」劉小琴哄著孩子,抽咽著,「大伯,小妹姐,你們就由他去吧……你們放心,我,我不會尋死的……可憐的兒子啊……嗚……」小明也哇哇地哭將起來。

  周小全後退幾步,把菜刀放在地上,蹲下來打開牛皮紙包,認真數了五十張百元大鈔,嘴裡自自語說:「只能留下五千,只能留下五千,辦這事,少了不頂用,少了真不頂用啊。」又把剩下的一萬五千元包好,拎著菜刀,把五千塊朝小琴懷裡一扔,朝院門口跑去,跑到門口,轉過身把菜刀朝院裡一扔,「要不了多久,你們肯定會說小全這一步是走對了。」轉過身,義無反顧地走了。冉紅雲撐不住,撲哧笑了出來,「給人送禮,搞得跟上刑場一樣。」朝前走了幾步,「小琴,這俗話說,狗急了跳牆,兔子急了咬人。不管小全這事辦成辦不成,他都像個頂天立地的男人。說不定,你們明年就能搬進一套三居的大單元房了。我經常去棋院看我們牛寶賭棋,有時候輸三五十,我也……」李炳老漢用鼻子哼哼,「紅雲呢,這時候了,就別說風涼話了。小全這回押的可不是三五十呀。」張為民笑道:「小琴,別哭了。他撞到南牆,會回頭的。別犯愁,我和你嫂子不是還開個小店嗎?還能叫你們娘兒倆餓著了?」李大媽也過來了,「小琴,大媽給你做了早飯,吃完飯,去把這錢存起來。小妹、為民,你們快點忙去吧。小軍還要賣報呢。小琴,把小明給我抱,你把臉洗洗。天塌不下來。小全要是押准了,你一輩子吃香喝辣。實在賠了呢?也好。他有這個小辮子抓在你手裡,下半輩子你叫他往東他不敢往西。炳哥,你說是不是這個理兒?」李炳老漢訕笑著,「反正你們女人是贏家。」

  四家的大人都笑了起來。劉小琴把孩子遞給李大媽,洗臉去了。

  這一番折騰,耽誤了一些時間。張為民趕到毛小妹下崗一元店,看見齊懷仲正和一個年輕漂亮的姑娘坐在一張小桌邊上吃小面,驚喜得手足無措起來。感謝的話還沒說幾句,齊懷仲站起來說:「張師傅,你別再做了,我們也吃不下。雙鳳是去趕飛機,耽誤不起。」張為民貴賤不收錢,齊懷仲只好和顧雙鳳一起上了奔馳。《你我都風流》已經封鏡,顧雙鳳的母親突然病了,顧雙鳳匆匆忙忙要離開西平。顧雙鳳上了車,先冷笑道:「難以相信,這種人還會學雷鋒!」齊懷仲笑道:「這也是事實。鳳姑娘,你和承偉有這樣一個結局,也算不錯了。你弟弟如願上了浙大,回到金華,先把你媽的病治好,再買個像樣的房子,讓老人家享幾天福。影視圈裡很複雜,過過癮也就可以了。找個疼你愛你的白馬王子成個家吧。」顧雙鳳憂鬱地坐著,什麼也沒有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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