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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一


  史天雄站了起來,擦擦嘴角的涎水,不好意思地搓著手笑笑,「對不起,走了一夜路,身上一分錢……想起上午還要接人……你這裡近些,我怕打攪你們,想坐一會兒,不想竟睡著了……」看看金晶晶,「我,我想喝口水……」金晶晶忙閃到一旁,笑著拉著史天雄的胳膊,「史伯伯,你快進來。你這樣子可真嚇人,好像被人打劫了。你的皮鞋都爛了……這是怎麼回事?」史天雄看見餐桌上有半杯殘茶,端起來先喝了,「我走了三十來公里路,身上沒一分錢……」路上也沒有電話……」金晶晶看史天雄這麼狼狽,說話又吞吞吐吐,知道有些內不便讓她知道,搬把椅子說:「史伯伯你先坐下,等會兒洗把臉。我要去學校早讀,不陪你了。」說罷,背著書包走了,開了門又喊道:「媽,史伯伯一定餓了,你別忘了給他做點吃的。」

  金月蘭把洗臉水端到客廳,「快洗洗吧。到底出了什麼事?你的外套呢?你是不是挨打了?」

  史天雄邊洗臉,邊把昨晚的事簡單說了一遍,省略了招小姐的細節,最後忘不了感歎一句:「大洪水把國家搞得這麼困難,娛樂場所還都是人滿為患、醉生夢死呀。」金月蘭笑了起來,「原來是這麼回事呀!沒談成,你先動手打了人,人家還開車找你,你為什麼不坐車?他到底做了什麼,你才打了他?」史天雄又喝了一杯水,欲又止地說:「我,我真說不出口!」金月蘭追問道:「到底為什麼?你不說清楚,我心裡直著急。」史天雄道:「他,他竟喊了小姐!喊了四個只穿一點點東西的年輕姑娘……我能不打他?」金月蘭撲哧笑了出來,「你這個小舅子可真有意思。給自己的姐夫……他是不是在考驗你呀?」感覺到不是開玩笑的時候,換一種口吻說:「這個陸承偉,看上去文文明明的,辦事也太離譜了。」史天雄道:「我走了一夜,想了一夜,越想越覺得形勢嚴峻。我以前從未見過這種場面,讓人震驚,都是又年輕又漂亮的姑娘……看樣子沒幾個是被迫的,這更可怕。難道這種過程中國真的無法回避?存在的不一定都是合理的。信仰和精神的問題,是個大問題。」

  金月蘭笑道:「先填填你的肚子再說吧。」去了廚房。

  齊懷仲敲開門,一眼就看見正在喝牛奶的史天雄,驚奇得瞠目結舌。金月蘭問:「你找誰?」

  齊懷仲揚揚手中的衣服,「金董事長,我們陸總讓我來給史總送衣服。」金月蘭道:「請進來吧。」齊懷仲走進去,把衣服遞給史天雄,「你看看少沒少什麼東西。」史天雄把衣服披在身上,「不用看了。陸承偉如今可以幹十惡不赦的事,可他不至於偷我的幾百塊錢。」齊懷仲看看史天雄腳上的皮鞋,把鞋盒子放在桌子上,「史總重了重了。其實我們陸總一直很敬重你,很珍惜你們之間的兄弟誼。他說你會從白江走回來,果真……他讓我把這雙鞋送給你,表示他對你的歉意……」

  史天雄哼一聲:「他的東西我不收。你告訴他,我嫌他髒。」金月蘭忙打圓場道:「天雄,你們畢竟兄弟一場。你打了人,人家還想著你多走了路,你不收,不合適。」齊懷仲接道:「史總,你們兄弟間生了什麼不愉快,我不知道。我知道承偉一直很重視你的意見。昨天夜裡,他已經決定捐款給陸川修一條二級公路了。承偉下過鄉,又在美國待了多年,生活習慣和價值觀念,與我們不大相同。可他也想為國家做點大事……你是他的兄長,應該把他當做團結的力量。這些話不該由我來說。」史天雄沉默一會兒,摸摸鞋盒子,「鞋我收下了。你告訴他,這條路要是他拋給陸川的誘餌,我把這鞋煮了給他吃。」

  齊懷仲告辭了。

  金月蘭正要讓史天雄換鞋,忽然想起了什麼,說道:「他,他怎麼知道你在我這裡?他怎麼知道我的家在這裡?難道他認為……」說到這裡,臉兀自紅了。

  史天雄一臉迷惘,被這些疑問難住了。

  身兼「都得利」黨總支常務副書記、工會主席兩職的江榕,最近又被董事會委任了一個職務:社會部部長。自從「都得利」在抗洪期間連續在媒體出了風頭後,社會工作日漸繁雜起來。每天,都有人數不等的各類人到「都得利」求職,幾乎每天都有人以各種名目來「都得利」謀求捐贈和贊助,搞得史天雄和金月蘭苦不堪。「都得利」不是社會福利部門,也不是社會慈善機構,而是一個以贏利為目的的商業零售公司。來求職的人還好打,只用對他們解釋說「都得利」暫時不用人,頂多聽幾句難聽話就過去了。來化緣的人,就不好對付了。西平市搞啤酒節,要求「都得利」公司贊助三萬元,看到組委會名單上有江豐年副省長、田明照副市長的大名,「都得利」只好用兩萬元換一個贊助單位的名義。這次大洪水是全國性的,西平的郊縣溫水和大巴也遭了大災,兩縣都派人找了「都得利」,希望「都得利」能夠在兩縣災民重建家園時給予有力的支持。人大王建林副主任是溫水人,政協副主席張少奇是大巴人,都給史天雄和金月蘭打了電話,希望「都得利」能夠酌解決一些。這兩位領導都出席過「都得利」二分店的開業典禮,又親自打電話過問了,不出點血不合適,經董事會研究,分別給兩個縣捐了兩萬元。接著,各種名義的攤派便蜂擁而至了。工商、稅務、分店所在街道辦提出的要求無法拒絕,都用錢擺平了。一個月算了一下總帳,「都得利」竟為這些事額外支付了十二萬八千元。得知總店所在區稅務局要走的五千元,目的是支付旅遊開支後,「都得利」的職工憤怒了。董事會經過緊急會議,決定成立一個社會部,全權處理這類事,每年撥給五萬元,由部長江榕統一支配。

  江榕兼了這個職務後,知道自己坐在一座火爐上了。幾天下來,人也瘦了,脾氣也大了,嗓子也喑啞了。楊世光看在眼裡,對她說:「你用不著對每個人都苦口婆心。金總和天雄都知道這些人大部分是來吃大戶的,成立這個社會部,目的就是堵他們的嘴。太當真了,傷身體。再有要贊助的信函,你看一眼就可以扔到廢紙簍裡了。來人了,你只用說:公司已經開始走下坡路,一分錢也拿不出來了。」江榕埋怨道:「真不該接這個得罪人的苦差事。都怪你,你不勸我,我才不當這個部長呢。」楊世光道:「比較難對付的人,你推給我好了,你就說我這個董事主管這項工作。」

  按照楊世光的主意幹了一周,江榕感到輕鬆了許多,心裡對楊世光的好感又增加了幾分。

  這一日,江榕陪金月蘭去毛小妹分管的淨菜加工廠,路上就把話題扯到楊世光身上了。江榕說:「金總,楊經理這個人有點怪,從來沒有聽他談過自己的妻子。」金月蘭騎著車看看江榕,說道:「你觀察得挺仔細。家家都有難念的經。當年,他們戀愛時,也挺轟轟烈烈的,他妻子可能早就有人了。他和天雄來西平前,我聽天雄說起過。他來西平,可能就是為了結束這個婚姻吧。」江榕默想了好一會兒,說道:「看不出來。他這個人很樂觀,很有幽默感,像是一個很幸福的男人。」金月蘭道:「小江,你沒結過婚,對男人不瞭解。男人,確實很奇怪,太奇怪了。有時候,他們很善於偽裝自己。你看史天雄,像不像家裡房子著了大火的人?」江榕問道:「金總,會偽裝的男人是不是都不可靠?」金月蘭思想了好一會兒,說道:「這要看他偽裝是為了什麼。如果偽裝是為了自己的利益,這個男人多半靠不住。如果他是為了怕女人——他重視或者愛的女人,看不到他所受的是什麼樣的痛苦,這個男人又最靠得住的。這兩種偽裝區別並不太大,分辨出來,還真不容易。女人往往需要付出很多代價,才能具備這種能力。」

  兩人一路談論著男人,到了淨菜加工廠。

  毛小妹加盟「都得利」後,一直很努力。在她勤勉的努力下,小妹一元店已經變成西平一道亮麗的風景。金月蘭來見毛小妹,還有一個任務,就是啟毛小妹的上進心,讓毛小妹自己寫一份入黨申請書。毛小妹聽了金月蘭和江榕的讚揚,羞紅了臉,一直在檢討自己工作中的不足。江榕看啟式談話毫無效果,直截了當說:「小妹,你做得已經相當不錯了。你想沒想過加入黨組織的事?」

  毛小妹聽傻了。黨員,在她的心目當中,都是高高在上的神祇一般的人物。史天雄、金月蘭這樣的黨員,距她的現狀還有遙不可及的距離。毛小妹忙道:「你可別開我的玩笑,像我這種人,怎麼能夠入黨呢?當個群眾,我的毛病都太多了。我怎麼敢想入黨的事?」

  金月蘭覺得毛小妹可愛極了,故意說道:「小妹,你知道,黨組織的大門,永遠都是向你敞開的。我是公司的黨總支書記,小江是黨總支副書記。你可以向我們談談你認為你在哪些方面還有不足,及時改正了,不就離黨員的標準越來越近了?」毛小妹紅著臉,低著頭,搓著手道:「我還有很多私心雜念。這幾天,我正為一件事犯愁呢,我覺得我的想法很自私。」江榕笑道:「你說說看。」

  毛小妹認真地敘說起來:「自從我來當了這個經理,事兒就多了起來。這些事兒,都挺麻煩的。我們家住在一個大雜院裡,四家人原先過得都挺難的。李炳大叔老兩口,有三兒兩女,兒女日子緊巴的多,一攀比,都不那什麼孝道了。老兩口六十多歲了,天天靠擺攤賣蔬菜過生活。兩個老人又太愛孫子外孫了,星期天,有時三四個,有時四五個孩子都來吃他們,看著心裡頭怪不是滋味兒。左邊鄰居是兩口子,男的叫牛寶,女的叫紅雲,孩子跟著牛寶他父母在溫水縣讀幼兒園。右邊鄰居,男的叫小全,女的叫小琴,有個男娃還不到一周歲。兩家的日子也不好過。牛寶會下圍棋,如今竟是在棋院以賭棋為生了。小全呢,不安分,這幾年換了不少工作,最近又從工廠跳了槽,到街道辦幫忙去了。我還沒當這個經理的時候,紅雲和小琴都說我達了,要來跟著我幹。這兩個妹子,人倒都是好人,可惜都不踏實,有點那個好吃懶做吧。照理說,這種人不能來『都得利』,可我還是讓她們來試了試。小琴來幹了十天,嫌累,嫌工資低,不幹了。這個紅雲呢,也試了十來天,倒沒說嫌工資低,卻想當個副經理。這妹子心有點大,吃天的心都敢有。我說副經理都是公司提拔,我做不了主,她不信,說我什麼人一闊就變臉,走了。現在呢,見了我,只剩個鼻子哼哼了。我讓她們來試用,就存有一些私心,你們說我配想入黨的事嗎?這事兒還好說些。另一件事,我真不好意思開口。小軍已經上五年級了,又是三好生,又是少先隊的大隊長,有這麼個兒子,我和為民都挺自豪的。可是我們也知道吃水不忘挖井人,沒有學校老師們的培養,沒有老師們的提拔,像我和為民這種人的孩子,在學校哪有出頭之日。半月前,小軍的班主任吳老師和學校的劉校長來找了我,說他們的學校大門還是六〇年修的,又舊又破,要建個新大門,問我看能不能贊助個兩千塊錢,用公司的名義。我沒敢答應,可也沒回絕。沒回絕肯定是私心在作怪。你們說我是不是離黨員還有十萬八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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