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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一章

  天剛麻麻亮,毛小妹一家三口忙碌而踏實的印板子日常生活開始了。

  這是一個西平已經十分少見的大雜院,住著四戶人。毛小妹一家三口住南面的兩間房,這便是張為民的父母留給他們的惟一遺產了。這個地段,三面已被現代化高樓圍了起來,另一面靠近銀杏街古建築保護區。十年八年內,這裡恐怕吸引不了房地產商的任何興趣了。既然無法借城區改造之機,住上有衛生間的單元房,實現住高樓大廈的夢想,只有靠自己的勞動了。毛小妹騎車從青石橋報紙批站帶回一百份《西平晚報》和《西平都市報》,院子裡已經是人頭攢動了。北屋傳來李炳老伯斷斷續續的咳嗽聲,每天他去錦江邊上涮完馬桶回來,總要抽上一支劣質香煙,咳上一會兒,聽完老伴的數落,然後去蔬菜批市場進各種時令蔬菜,去菜市場擺攤。東屋嬰兒的啼哭準時響了,周小全這個時候總要數落妻子幾句,然後爬起來給三個半月的兒子餵奶,妻子害怕產假休久了下崗,孩子剛滿三個月,就開始值夜班了。西屋的女主人紅雲和丈夫牛寶又在上演每天清晨的保留劇目,紅雲堅持每天只給牛寶留十元錢去棋院下彩棋,牛寶要求留二十元以防遇上高手,最後總是紅雲獲勝。每家有每家的甘苦,每家有每家的忙碌,都在結結實實地生活,互不相干。

  毛小妹給兒子小軍找了一套新衣服,看見丈夫仍穿著舊汗衫,有點不高興了,嘟囔道:「不是說好了嗎?你這身打扮,能到人前嗎?」昨天,史天雄捎過來話,今早要到毛小妹一元店商談毛小妹加盟「都得利」的事,並明確表示讓毛小妹當「都得利」服務公司的經理。這個驚人的消息讓毛小妹和張為民都失眠了。毛小妹認為讓丈夫認識認識史天雄和金月蘭很有必要,要求張為民換上乾淨衣服到一元店等史天雄他們。張為民收拾著工具箱,說道:「我今天還是不見他們的好。穿得再整齊,這腿沒好,不還是個瘸子?這第一印象很重要。再說,你要真當了『都得利』服務公司的經理,想給我找個工作,不是很簡單嗎?再說呢,兩口子都擠到『都得利』,不見得好。這國家的企業說垮就垮了……我看咱們這個店不能丟。」

  紅雲推著車子走了過來,笑問道:「小妹姐,你要到『都得利』當經理?你的苦日子總算熬到頭了。我先在你這裡掛個號。這『都得利』如今名頭可大了。」毛小妹正不知如何回答,周小全穿著短褲,拿著空奶瓶跑出來,「嫂子,嫂子,你到了『都得利』當經理,可別忘了我們家小琴。我們家沒老人,又請不起保姆,小琴上夜班也太辛苦了。」紅雲不高興了,拉著臉,陰陽怪氣說:「耳朵還挺尖的。小琴到『都得利』上白班,你們兒子誰帶?盡添亂。」周小全也不相讓,回敬道:「大雜院不隔音,聽到了有什麼辦法?我換成夜班,孩子問題不是解決了?牛寶大哥棋藝高、手氣好,你就等著當闊太太吧。」紅雲急了,「你們哪裡有夜班?你這個人真是的,什麼好事都想插一杠子。幹嗎老和我們家過不去?」周小全把腰叉上了,聲音也提高了,「誰跟你過不去了?書讀的是少些,可我還知道好男不和女鬥。」

  一場糾紛,眼看就要爆。毛小妹根本插不上話。平日裡,紅雲和小琴是這個院子裡的女主角,毛小妹做聽眾做慣了,也不知道這時候該說些什麼。這時,李炳老伯推著板車過來了,勸解道:「你們吵什麼?小妹要是真當了經理,這事還不好辦?那『都得利』的董事長和總經理,都是燕市長的座上賓,小妹給他們說句話,紅雲和小琴不是都能去『都得利』上班嗎?老鄰居了,何必為這事傷了和氣。小妹,你說是不是?」毛小妹臉紅一陣白一陣,囁嚅道:「事是有這個事。我就是到了『都得利』,還是賣小面、饅頭什麼的……」現兩個鄰居臉色不對,又道:「我,我要是去了,只要紅雲和小琴想去,我當然可以給史先生介紹介紹。」

  又說了幾句,幾個鄰居都各自忙各自的去了。

  毛小妹推著自行車,盯了像做錯事的孩子一樣的丈夫一眼,伸手在張為民嘴上擰一把,壓低嗓音道:「叫你嘴松!晚上回來,我再收拾你。」小軍捂嘴笑著,伸出指頭點點自己的臉,朝張為民做著鬼臉。張為民又氣又惱又悔又恨,抬手打兒子,沒打著,抬腳要追,腿腳不靈,又追不成,眼睜睜看著兒子跑走了,忍不住喊道:「你跑吧,晚上我再修理你。」毛小妹在院門口停下來,扭過頭,看著丈夫。張為民撓著頭笑道:「我哪敢頂撞領導!我是罵兒子呢。晚上你收拾我,我修理他。」坐在家門口梳頭的李大娘都看到了,也都聽到了,捂著嘴咯咯咯地笑了起來。

  張為民推著小車到平安大道街口,天已大亮。第一宗生意,就是給梅紅雨配鑰匙。梅蘭的病剛好,梅紅雨怕她勞累,這一段一直沒讓母親起來做早飯,每天總是早起半個小時,自己到毛小妹下崗一元店吃碗小面,再給梅蘭帶兩個熱包子回去,然後去上班。一來二去,梅紅雨就和毛小妹一家熟悉了,也知道張為民早上來這裡擺攤是為了抓那輛肇事車。看著仔細銼鑰匙的張為民,梅紅雨問:「張大哥,還是一點線索都沒有?」張為民從老虎鉗上取下鑰匙,舉在空中把兩把鑰匙比了好一會兒,「線索還沒有。不過,我想我肯定能抓住他。你拿回去試試。」

  正說著,兩輛滿載貨物的東風牌大卡車從左面駛過來。張為民看見前面那輛藍色卡車,神色驟變,接著,他看到了司機的大鬍子。他大喊一聲:「停車——」猛地朝馬路上撲過去,驚得梅紅雨尖叫了一聲。東風車一個急刹,停在張為民身邊。

  大鬍子司機取下墨鏡,探出頭罵道:「你他媽的找死!」

  張為民看清楚了,和司機對視一會兒,「你看看我是誰?你取了墨鏡真好!你好好看看我這條腿!你下來看看?你下來呀!這回我看你往哪裡跑,你還有沒有點人性?……」

  後面一輛車下來兩個狠巴巴的男人。

  「出什麼事了?」

  大鬍子司機聲音有點怯,說道:「這瘸子瘋了。硬說他的腿是我撞的。」

  張為民雙手拍打著汽車保險杠,憤怒地說:「你敢說不是你撞的?四個月前那個早上,天下著雨,就在這條大街上,你把我撞倒了。你下車看過我,還踢我一腳。我認得你這張臉!你下來,我們到交警隊去。」

  小平頭惡狠狠地抓住張為民的衣領,「窮瘋了是不是?想訛點錢花花?你打聽打聽這是哪個單位的車!你耽誤我們送貨你負不起這個責!識相的,把道讓開。四個月前,還下著雨,你應該慶倖你還活著。你鬆手!」

  張為民死死地抓住保險杠,「就是這輛車,我有證據。咱們到交警隊去……」

  大鬍子司機也跳下車了。三個人先是拉扯,後來就對張為民拳打腳踢起來。梅紅雨叫了兩聲,看看這會兒沒有幾個行人,沖上去喊:「住手!你們不能打人!」小平頭一把把梅紅雨推個踉蹌,威脅道:「小姐!你別管閒事。」說話間,兩個人已經把張為民打倒在人行道上。大鬍子司機仍不解氣,把張為民的移動工具箱掀翻了。

  梅紅雨眼睜睜地看著兩輛卡車開走了,看見張為民躺在地上沒動,忙跑過去喊道:「張大哥,張大哥——你要緊不要緊?」張為民強撐著坐在地上,摸一把臉上的血污,一拳砸在水泥地上,哭喊著:「我真沒用!我真沒用!」

  陸承偉從奔馳車裡下來了,看見真是梅紅雨,站在車邊上愣住了。張為民挨打的時候,他正好從右向左路過這裡,看見了梅紅雨的側影,這才拐了回來。一個星期裡,每天一大早,陸承偉都要開車在這一帶的大街小巷轉。他希望能在這裡碰見梅紅雨。他甚至這樣想:如果十天內我自己沒有碰見她,那就說明她和袁慧確實沒有關係。如果碰到了呢?他還不知道該怎麼辦!他只感到身體裡另一個沉睡了很久的自己正在慢慢蘇醒,喚醒這個自己的,正是眼前這個白衣少女。

  陸承偉微笑著走了過去,手和腳莫名其妙地有些抖,一開口,聲音也有點顫:「出,出什麼事了?」

  梅紅雨蹲在張為民身邊,抬頭看看陸承偉,說道:「真是太氣人了。四個月前,張大哥叫剛才那輛車撞斷了腿。張大哥天天來這裡守著,守了一個多月,終於攔住了這輛車,可他們不認帳,還把張大哥打成這樣……這些人真是無法無天。」陸承偉也蹲下來,說道:「張師傅,車牌號你記住了沒有?」梅紅雨說:「我記住了。西f一98901。東風牌卡車,八成新,天藍色,右面車前大燈處有劃痕。」張為民掙扎著站起來,「我差點忘了,那是我自行車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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