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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四


  金月蘭和楊世光一聽王傳志向史天雄道了歉,又送「都得利」這麼大個人,都深感意外。三個人議了半天,仍不明白王傳志為什麼要這麼做。為防夜長夢多,第二天三個人一起去了天宇,趁熱打鐵,把銷售合同簽了。

  王傳志回贈陸承偉一張西平高爾夫球俱樂部的會員卡,兩人很快建立了熱線聯繫。一張五年期的優惠會員卡,價值不過五萬元,和小金彩電很不對等。加上陸承偉只說想交王傳志這個朋友,王傳志更感不安。高手過招,看不到對方的手法和目的,總是無法安心。這樣,王傳志又向陸承偉出了邀請:請陸承偉週五晚上到家裡吃頓便飯,不找人陪同,也不讓陸承偉帶人來。用王傳志的話說,就是:「我們兄弟倆喝兩盅,說點掏心窩子的話。」陸承偉欣然答應了。因為這是第一次上門,陸承偉給王傳志帶了一件微雕工藝品。一個十釐米高,六釐米寬,三釐米厚的翡翠鼻煙壺。這個鼻煙壺的獨特處,在於它的內壁上用隸書刻了三百唐詩。

  兩人分喝了一瓶五糧液,王傳志還沒有聽到陸承偉談到任何本質的問題,心裡暗想:真遇到高人了。又閒談一會兒,王傳志見妻子已把菜做齊了,說:「你去兒子家,告訴他們出去旅遊,別走三峽了,今年雨水太多。」郭淑英叮囑幾句,出去了。

  王傳志又開了一瓶酒,把金彩電和翡翠鼻煙壺放到桌子角上,說道:「老弟,兩件可愛的小東西,起碼值四五十萬。老實說,我也很喜歡。你要能說出我必須收下的理由,咱們哥兒倆可以喝個一醉方休。否則,只能完璧歸趙了。」陸承偉早料到有此一問,笑笑道:「我要說想認你做個大哥,你肯定不相信。其實,我真是這麼想的。可是,你我都在 社會主義時代長大成人,只相信這世上只存在有緣有故的愛和有緣有故的恨。如今呢,又流行天下沒有免費的午餐這種說法,看來只好找點別的理由。我猜,你心裡肯定這樣想:陸承偉這個暴戶,搞這些名堂,肯定有不可告人的目的。你要把我當個兄弟看,先說我猜得對不對。」王傳志說:「你我都沒時間打太極拳。個別詞不準確,疑問倒真是有。陸家小少爺從不弄險,王某人也有耳聞。用句戲文說,愚兄何德何能,哪堪受此等錯愛。」陸承偉大笑道:「王兄快人快語,痛快。那我就直來直去了。我覺得你的後半生會遇到很多不如意,你現在恐怕已經有點憂患意識了。」

  王傳志身子朝後仰了仰,盯著陸承偉看看,說道:「老弟只怕看走眼了吧。我,一個胡同裡走出來的普通工人的兒子,能有今天的成就,官做到相當正局級,該知足了。憑我為中國民族工業作的貢獻,後半生恐怕無衣食之憂吧?托政策的福,托股份制的福,愚兄我退下來頤養天年時,憑我合法所得的部分股票,不至於過三月不知肉味的貧窮日子吧。當然,若論錢財,我無法與老弟爭鋒。但老弟你雖有萬貫家產,等震天老百年後,捐個像我這樣的司局級,怕是也不會易如反掌吧?所謂雞走雞道,狗走狗道,馬走日字象走田。各得其所,我有何憂?」陸承偉迎著王傳志自得的眼鋒看著,搖著頭道:「在我看來,王兄早該脫盡這種胡同串子習氣了。想不到你這麼容易滿足,可惜,真是可惜。話說到這一層,本該掏心窩子以心換心了,只怕說出來又傷及王兄脆弱的自尊。」王傳志笑道:「人說宰相肚裡能行船,傳志不才,肚裡難道還盛不下幾句逆耳忠嗎?但講無妨。」

  陸承偉呷了口茶水潤潤嗓子道:「中國人愛清談,只算是切磋一些社會問題吧。王兄的志向一直在仕途,仕途是你的最終目的,其他的只是手段而已。如果我的眼力忒差勁,今天就到此為止了。」王傳志道:「說下去,說下去。」

  陸承偉嘿嘿笑了笑,「俗話說酒後吐真,下面的話可能就刺耳了。王兄雖在仕途上處心積慮,在我看來,卻是走了彎路。以王兄在經濟上的天分,如早走正路,我今天根本不能望你項背。所以,我才覺著可惜,真可惜。」王傳志一聽這話,先把身子坐直了,說道:「你不妨把窗紙撕掉算了。燈一撥就亮。」陸承偉笑道:「我是沒資格撥你這盞燈的。不過,聖人也有迷糊的時候。王兄身在政界邊緣廝混了半輩子,卻在政治上犯了大勢判斷上的錯誤。文化大革命一被徹底否定,你的仕途也就只能是走官商、商官這些邊緣小路了。十五大你沒候補上,選拔副部長也沒考慮到你,不用找別的原因,只用說你當過幾天造反派司令,就把你打入另冊了。這是胎記一樣的污點,靠工作成績是洗不掉的。絕對可靠,歷史絕對清白,這是七十多年擺在仕途上的兩把梯子,而清白又在可靠之下,是可靠的基石,不清白,又談何可靠?把你今天的經濟成就加在我二堂兄陸承業身上試試?他早就是中央委員了。因為他不但是著名烈士的兒子,而且個人歷史無任何污點。不瞞你說,我對閣下的歷史是做過研究的,你只當過半個多月造反派司令,還沒搞過武鬥,也沒組織過批鬥老革命的大會,你的不幸僅僅在於文化大革命被徹底否定了。有人把政治噁心成娼妓,有點過,可有相近的地方。 接客一回,接客千百回,都叫婊子。我還注意到一個你肯定沒留意的事實。你沒有獲得過五一勞動獎章,也沒被選成全國年度新聞人物。這些能遮掩政治污點的政治光環,怎麼都沒戴在你的頭上呢?我認為問題出在你的性格上。你的性格是領袖型的,要不然,就不會有『沒有王傳志,就沒有天宇』這種提法四處流傳了。」王傳志站起來為陸承偉續了茶水,陰著臉說道:「你的分析有一定的道理。」陸承偉道:「你就當是信口開河吧。去年和今年,你又有兩件事做得不妥,一是默許你的員工把特派員史天雄逼走了,一是你對部裡幹部分流到天宇態度不積極。桃子熟了,誰都想摘上幾隻。這桃林按國家 政策界定,那是人民的呀。你王傳志不過是黨的一塊磚、一隻螺絲釘,你怎麼能有權力阻止大家摘桃子呢?當然,飛機起落架上的螺絲釘非常重要,出了問題飛機就不能降落。你就是天宇這架飛機起落架上的螺絲釘。如今你能保證天宇安全起降,上上下下對你的缺點才容忍了。你剛才說你想指望獎在你名下的那點股票在股市交割後換成錢保持你的中產階級生活水準,這個願望能順利實現嗎?我看未必。不知道你聽說中國哪家國有績優股份企業的董事長,把鎖在保險櫃本來屬￿他的股票順利換成了錢,反正我沒聽說過。天宇正在巔峰期,巔峰後面是什麼?是下坡路。中國加入世界關貿組織後,你每年的銷售收入只有二十來億美元的天宇,能和松下、日立、索尼、飛利普爭高下嗎?」看見王傳志陷入了沉思,陸承偉站了起來道:「中國為什麼產生不了世界級的大企業家呢?原因你比我清楚。說句心裡話,讓你王傳志再拼命幹,還有動力嗎?政府機構一改革,企業家們巴望的官位越來越少了,激勵的階梯從此斷裂了。中國真正走到西方那一步,搞企業的和搞政治的,平起平坐了,也就好了。可是,現實呢?從中央台的《新聞聯播》到山區貧困縣電視臺的自辦新聞,企業家的身影有千分之一嗎?要是不幹呢?行不行?不行。企業效益下滑了,有官員拿你是問:你把人民的血汗錢當兒戲嗎?因為你性格的原因,萬一天宇又在你手裡垮了,你恐怕沒法到異地做官。等待你的恐怕是追查責任。像你住的這種超標準房子,說是事,就是事,要是現在急流勇退辭職不幹呢?一、自己不甘心,怎麼好在盛年之時,把自己打下的花花江山讓給別人坐享呢?二、上面也通不過,你還是不是黨的人?三、同行要說你神經病,看你像是你出家當和尚了。在中國,做人難呢!難怪總理也要做滾地雷陣、跳萬丈深淵的準備。可是,總理全中國不是只有一個嗎?總理們,只要心裡裝著人民,硬著頭皮往前走,還可以巴望個流芳千古、永垂不朽。總經理和董事長們呢?多如過江之鯽,是不是每個人都可以把希望寄託在身後之名上?看看八十年代你這種身份出現的風雲人物吧,他們今天都在幹什麼?浙江的步鑫生,十年前被免了職,如今成了秦皇島一家私營企業的掛名總裁。他的畫像有兩層樓高,可管什麼用?河北的馬勝利,當年紅不紅?現在在石家莊賣衛生紙,賣饅頭。再說說我二哥陸承業,註定要以悲劇的方式告別歷史舞臺了。春節時,有位國企老總這樣對我感慨:看看你二哥這一撥兒曾經戴過紅花的企業家,升的升、退的退、死的死、抓的抓,在企業一線的,只剩下你二哥一個人了。看樣子,他也難以有善終了。兔死狐悲,兔死狐悲呀……醉了醉了,都是一些醉話……」

  陸承偉這番長篇大論,虛虛實實、夾槍弄棒,字字句句都直抵王傳志心裡,招招式式都點在王傳志的穴位上,聽得王傳志悶坐在那裡,半天沒說一句話。陸承偉把酒斟上,笑道:「班門弄斧,班門弄斧,見笑了,見笑了。我喝點馬尿,就口無遮攔,你就當醉漢的酒話聽吧。王兄,來,喝酒,喝酒。」

  王傳志端起酒杯,認真而誠懇地說:「與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這頓生猛海鮮吃得及時。旁觀者清,當局者迷。這杯酒,敬你沒把我當外人看。來,幹了。」兩個人碰碰杯,一飲而盡。王傳志又把酒倒上,說道:「酒逢知己千杯少。知我者,老弟你也。再敬你一杯,請你為我指點迷津。」陸承偉摸著酒杯,良久不語。

  王傳志急了,把襯衣扣子解開,拍打著胸脯說:「你是真要讓我把心掏出來呀?升,我升不上去,退又不是時候,死,又沒到時候,難道我只有……」

  陸承偉做個手勢,打斷道:「我能讓你做個貪官嗎?你怎麼會做貪官呢?我當然想和你做一件大事了,只是眼下我也不知道能做什麼。問題是,我還沒有獲得和你談論合作項目的資格。現在,我只想結交你這樣一個朋友。我的所有的合作者,生活都是越過越好了,沒有一個人被抓起來。為什麼?因為他們都是像你一樣優秀的人。據有關部門統計,自九三年起,國有資產每天流失一個多億。流失這個詞可真好。這些資產並不是消失了。這就像大河裡的水,倒流到小河裡一樣。這一個多億,至少有八千萬是叫特別聰明的人算計走了。每天八千萬,一年就是近三百個億。如今,三四百萬的案子是多起來了。百萬以上的案子,傳媒都有興趣。三百個億,能造成多少個三百萬案值的案子?整整一萬個。一年傳媒披露的有多少?一百個就不得了了……你看你看,跑題了跑題了,改天再喝吧。」

  這次開誠佈公的談話,奠定了陸承偉和王傳志私人關係的牢固的基礎。

  回頭檢閱一下來西平這幾個月的成績,竟是碩果累累了。除了偶爾能體會到顧雙鳳的變化帶來的些許隱痛,一切都是無比的好哇。最值得紀念的事,就是遇上一個像是用袁慧克隆出來的女孩子。

  一想起這個叫梅紅雨的灰姑娘,陸承偉就變得激動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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